长梦

　　1、

　　目之所及，除了以慢速度移动的队伍外便是远处像墨水散开一样模糊的山峦。

　　山的四周，耸立着高达十米左右的长墙，以环形围绕，密不透风地包裹着脚下的土地。谁也无法计量这围城有多大多宽，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仅知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队伍中的我被身后的人推嚷着向前挪动，一小步一个停顿。低头打量自己，上衣松垮垮挂在肩膀上，裤子卷到了膝盖，折层有一处颜色比其他地方要深一些，应该是污渍。对于自己这样的装束，我有些疑惑，看向旁人，发现每个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不同的只是高矮和胖瘦。

　　让我意外的是人群中不仅有男有女，还有老人和孩子，最小的约莫十岁，而老人则头发已全部发白。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大汉，弓着背，裸露的脖子上黑乎乎的，头发蓬松凌乱，左后脑勺处还有一撮结成了块贴在头皮上。

　　疑惑加深，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何身在这里，却又受本能驱使无条件地接受眼前的一切。

　　前进的目的地位于山脚，走近了后，我看到山体面对大路的地方有一大块面积凹陷进去，碎石成堆，一旁还有很多铁铲和大锤垒在一起。

　　明显我们只是一群体力劳动者，但那么多的劳工，却只有一位领队，他们都喊他高队长。开工后，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开山凿石，我的工作是搬运石块，从山脚处搬到50米外的石场。

　　小的石头可以一次同时搬运几块，而大块的只能弯下腰双手托着石头，再用膝盖顶着起到支撑作用才能成功搬移。在50米来回的空隙里，我多次停顿下来打量，每个人都在忙碌着，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即使汗水淋漓。

　　那一天里，我不知道自己在山脚和石场之间往返了多少回，行动越来越慢，每走一步都觉得双脚千斤重。到最后四肢全部失去控制，麻木无力。身上满是湿濡的汗水，从额际流下来，挂在眉毛上，又往下滴落，打湿了睫毛，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我无数次迫使自己停下来，必须停下来!不要再搬了，把它们全部丢了砸了!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我能不能抓狂?我又该如何愤怒?但是我知道我要离开!

　　但是，鬼使神差地，一切仍在继续，我仍在机械般地重复着那些搬运动作。恍惚中，我感觉到意识和身体分离了开来，意识清醒地站在一旁看着躯体无概念地劳碌。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已不是我，至少，那个在忙碌着的不是我!

　　-

　　为什么会如此?是什么驱使这一切的发生?一个月后我终于有了答案。

　　那天大家如往日排着队到工地，忙碌一天后，高队长召集集合，然后给每人发十枚金币，那是当月的劳务费，一个月发一次。原来我们都是一群被生命流放的人，失去了自由，只能在这里劳动赎罪。

　　唯一离开的机会就是赎回自己的生命使用权，用三千金币。知道这条规定后，我喜出望外。每月可以得到10个金币，计算了一下，一年12个月，那么25年就可以自由了!我把那10个金币小心翼翼地揣在口袋里。

　　这时，队长命人推了一车食物过来，有偿犒赏大家。食物旁边都标志着价格， 小小说精选www.haiyawenxue.com1至10金币不等。大家都围了过去哄抢，只有我岿然不动。

　　高队长走了过来，笑问：“不吃吗?”我没应答。

　　“辛苦了一个月，不就是为了这点享受吗?金币没了明天再继续赚就是。”他的态度和语气，让我误以为和他非常捻熟。但我还是没说话，走到一旁背对着那群往嘴里猛塞食物的人坐着。

　　“真的不吃吗?这世上啊，什么都能忍，就是口欲不能忍!你新来，今天我就请你喝一瓶汽水吧。”他走到我身边拍拍我肩膀后示意兜售的人拿过来一瓶饮料，我本能地接过，和他道谢。

　　摸着冰凉的瓶身，不由地一颤。天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得到一瓶冰水多么不易，这已经是恩赐!开了盖，一口气喝了半瓶!一股清凉在舌尖转了一圈又涌向喉咙，再到四肢，突然觉得眼前都清明了，那一抹酣畅也无法隐藏。

　　“喝冰饮怎能缺少肉呢，你买点牛肉?对自己好一点哦!”他继续说，循循善诱。我攥紧了手中的饮料，再望向推车，回想起牛肉的多汁和嫩滑，不由得咽口水。

　　“买吧，想要什么?”他召唤兜售的人直接过来我身边。好吧，我买!花了6金币买了牛扒，似乎包子也很不错，2金币买了2个，1金币再买一瓶水??

　　当天晚上我把唯一剩下的一枚金币放在枕下，睡得很不踏实，隔**告诉自己这样的错误只能犯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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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积月累，一年后，我只攒够111个金币，美食对我而言，是一件昂贵的奢侈品。

　　“今天还是不买好吃的啊?嗯?别担心，如果金币不够用我还可以预支下月的酬劳给你哦。不过只能给8个金币。”高队长一直没放弃他的劝说，一直那么不懈坚持，让我不禁怀疑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8个?”我有点诧异。

　　“是啊，因为是提前预支所以不能给足全额，大家都是这样。”他又抛过来一个笑脸，显示自己是多么友善。

　　“我不要!”我开始了大声尖叫;“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诱惑我们，让我们无法出去，一辈子在这里给你做牛做马!”

　　原来我们每天的行尸走肉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下，到底是谁的灵魂需要忏悔?我开始竭斯底里，因为我发现自己和他们一样，永远出不去了!我会死在这里，死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可以这样一直忍受下去，但我做不到!已经整整一年了，每天我都好累好辛苦!够了，真的够了!

　　再抬头望下那堵高高的围墙时，我崩溃了，嚎哭：“放我出去，求你们放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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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那个梦的荒诞，结束于我的突然惊醒。

　　继续闭着眼睛，让所有的触感回归，耗尽所有力气才能确定自己已经从那堵没有缺口的围城里逃离了出来。原来那只是梦，幸好只是梦。梦里的无处安身，还有那焦躁的不安和迫切逃离的欲望，都让我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无助。

　　没想到在其中挣扎了那么久，最后竟然以苏醒的方式脱困，如果，在梦里能看到梦外，是不是就会在每个月底都尽情地享受丰盛大餐?突然有点可惜了那111个金币。想着不禁失笑，爬起来探头张望，天都快亮了，才睡了一会，梦里却已一年。

　　清晨的海面带着一种莫名的迷离，天空和水面也没有了明显的分界，似一幅完全融为一体的水墨画，只是近的是墨绿，远点是淡绿，再远了的是浅灰。视野落到海面上，平视，焦点找不到停靠处。眯着眼，投野于海的深处，以一种似放纵似无所谓的态度，就这样，看清了。海底的世界铺陈开来，幻化出无数的繁星，把城堡淹没成塔尖，把城垣掩盖成零碎的珊瑚道。

　　此时，我身在一个长约3米的小蓬船上，身无长物的我完全靠它赖以活命。在罗尼海难中，我是唯一幸存者，身下只是一艘再也普通不过的救生船。

　　船身呈乳白色，船肚不大，我坐在里面，和肩膀刚好同一个高度。而做为小船的寄生物，我完全被限制在3米之内无法动弹，

　　不敢轻易把手脚悬于水面，生怕有一个庞然大物潜伏在下面，随时跳出来把我和小船一同吞噬。

　　形单影只的一艘船再加上形单影只的一个我，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流，如一只被丢在一个游泳池里的蚂蚁，四周都靠不到岸，也望不见岸，除了偶尔挣扎几下就只能任由随波逐流，再无它法。即便如此，我一直没放弃着陆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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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在流逝，小船以一种相对静止的姿态停在海面上，两两相安。而隐藏在我皮肤下的恐惧却潜伏已久，随时会破体而出。船舱里储藏的水和食物已经见底了，可我还是没有看到大海的边际，没看到经过的渔船或其他。

　　断粮的第二天，我坐在船尾久久地盯着海面上某一个点失神，或偶尔把头埋在膝盖里发呆。第三天，饥饿的感觉像鞭子，不时抽打在我身上，我一刻都无法安静，在船舱里翻箱倒柜，即使知道已经搜罗了无数遍但还是指望能找到一点点遗漏的食物。

　　第四天，我望向这片浩瀚大海，船下满是美食，船上的人却快要被饿死!我伸出左手，放在嘴巴里把食指咬破，牙齿再叼着表皮轻轻撕开，接下来一小股血涌进齿间，温热而鲜美，我竟贪婪地咽了下去，并且还对着伤口吸吮，直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不得已我才把手指从口中拿出来。

　　再看向食指，发现指尖比其他地方更为白皙无血色，没办法，我右手捏着伤口用力挤压，肉陷了进去，硬生生再挤出几滴血，然后我把整只手放进了水里。希望手指可以当诱饵，能钓到游鱼前来吞食。

　　第五天，我再次安静地坐着，从一开始的等待演变为焦躁，焦躁变为绝望，绝望变为癫狂，再恢复平静。我已经无力再做什么，觉得已经不饿了，似乎身体的机能已经停止，唯一清醒的就只有意识。

　　在虚弱中，我做了无数个假设，小小说精选www.haiyawenxue.com小船有着陆的那天吗?我被人发现的那天会不会早已死去多时?抑或是哪天小船再也无法继续颠簸和我一起就这样埋于水下?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趴在船上，脑袋搁于船沿，双手都浸泡在水里随着波浪轻轻晃动。在不经意的一次睁开眼睛，我隐约看到一个物体在不远处的水中沉浮，不由得精神一震，硬是撑着用手向后划动，让小船慢慢靠近那个不明物体。近了，看到眼前的东西后我不由得一惊，随即又转为喜。那是一具浮尸。背朝天地漂浮着，衣服是深蓝色的，手脚被水泡得得像发面馒头，头发散乱得像水藻一样轻轻地荡着，看外形应该是男的。

　　迟疑了一会，我还是选择把手伸向他。靠近了，近了，船身却撞到他的头，发出“砰”地一声响。我抓住他背上的衣服，用力朝船上拖拽，由于力道不够，尸体几次半个身子搁在船上了却又掉落回水里，无奈，豁出去不顾一切了，我左手抱着他的脑袋右手托着他腋下把他扯到了船上。

　　他仰面躺着，双眼紧闭，脸已经肿胀得变了形，可还是可以看出年纪约莫三十来岁，根据尸体腐烂程度，估计刚死不久，不知是否是溺亡，死亡方式无法考究。他的脚上蹬着一双白色运动鞋，我一把脱下了丢回水里，面对饥饿的人来说，一切能入口的东西都可以成为食物。

　　我看着他，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彷佛已经嗅到了肉香，我迫不及待想尝试他的味道。他的面部被泡得发白而胀大，光滑得像刚剥壳的鸡蛋，还隐约可以看到皮肤下流动的脓液。我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脸，竟然深凹了下去，然后像熟烂了的水果一样，猛地从里到外爆开，溅在了手指和船沿上，我把手指放回嘴里吸吮，嗯，酸的，还带着腐乳的咸味。

　　伸手到他脸上的凹陷处，向两边用力，把皮肉掰开，再掬了一口尸液喝下，胃里终于有了些许填充，我也开始恢复力气。第一口下肚后我便不再犹豫，从他的头部开始啃食，小心翼翼，没有漏掉一滴汁水，那刻，我觉得自己是一只饕餮。

　　由于尸体在水里浸泡已久，所以很快腐烂。两天后，已经不时有白色的蛆虫从腹部钻出再掉在船上，但这不影响我的继续进食。到最后，我摸到的肉都烂成了浆糊，只能把两手合起来捧着吃，大口大口地吞咽。

　　不知过了多久，我接连两天没有再吃下任何东西，并不觉得饿，只是浑身无力地躺着，不是我不饿而是胃里被腐肉塞得满满的，肚子也胀得鼓鼓的。看向船舱，只剩下一堆小碎肉和一副白森森的骨架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碎肉吃光后便开始啃食骨头，把关节敲开，便可以吸到骨髓，这个比碎肉更耐饥饿。腿骨里的汁水最多，我把它对着嘴巴倒立起来吸吮，可以听到骨头里面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但我想活下去，必须活下去。然而坚持了那么久，早已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海难过后，我活了下来，可这个活着却比死了还难受。

　　在我把所有东西吃光的第三天，我又看到了海上漂着一具浮尸，再次拖回船上后，发现还是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运动鞋，一样的面容??还是原先的那具浮尸!我压住内心的疑问和惶恐，并没有在手忙脚乱下推他下船，因为，我需要食物!

　　以后的日子，一切都在不断循环。最后，我在海上一漂就是整整十年，靠吃同一具浮尸维持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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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眼睛里有个黑洞，无数条白光在瞳孔里飞快地穿梭。那些漂浮在半空的颗粒，有白色黑色，有厚重轻盈，突然从四面八方汇集在一起，无限旋转，体积越来越大，再瞬间爆炸。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记忆全部涌入脑袋，回想起梦中一切的同时，还感觉到胸腔里残留着腐肉的味道。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突然我一把扯过被子裹着头，双腿蜷缩起来膝盖贴着前胸，两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啊啊啊啊啊啊??

　　许久，终于起身下床。我打开屋子里全部的灯，出了房间，从珠帘子下面穿过，背影在灯光下一点点拉长。站在大厅中央，光着脚，我双脚以顺时针旋转的方式打量四周，每九十角度一个停顿。是的，这里是我的家，我回来了。

　　一张纸放在桌面最显眼的位置，我走过去，10厘米左右的便条，黄纸白字，上面写着：2013年6月14日，梦长八年，战争，丛林里逃逸。突然间，我不由得回想起在梦中长期逃逸和杀戮的画面，痛苦再度回放。

　　回过神后，我往身后退了一小步，拉开柜子的第一层抽屉，里面已经放着几张纸，上面都是我的字迹。撕下一张新便条，提着笔顿了一会，写下：2013年，6月15日，梦长11年，石场劳作、海上浮尸。写好后再放回桌上，用墨水盒压着。

　　接着，径直往洗手间走去，最后在镜子前站定。我看到了一个老妪，老皮紧贴在瘦骨上，皱纹纵横交错，浑浊的双眼里缠着红色的血丝。左脸的颧骨上还浮起了几块黑色的斑点，那是老人斑!我颤抖着伸出手抚摸这一张脸，指腹所触之处是满满的坑洼不平和生硬冰冷。再定神，发现手指枯萎得像发了霉的树枝，指甲又黑又长。

　　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我双手一把按在镜框上，硬生生把镜子给掰了下来，用力往墙角砸去。碎片躺了一地，弯下身拾起一块，拳头用力攥紧，直到有血从指缝里渗出来。也许只有身体疼痛了心里的难受才能稍减，面对着这一切，我除了抱膝哭泣再无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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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名字叫林原野，今年23岁。从一个月前我便做很奇怪的梦，一开始梦有两三天之久，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梦变得越来越长，而且大部分是噩梦。

　　昨晚的梦，持续11年之久，梦里有梦。开始我整整一年都在石场里劳动暴晒，接着又在海上漂流，由于饥饿而不得不吞食海难者的尸体，这样的生活过了整整十年!

　　在梦中我度过了一个月、两个月、十年乃至更长时间，现在的我甚至都无法清楚地记得昨天的事，生活严重混乱，对于我来说，昨天发生的事已经是11年前的了!梦和现实生活完全颠倒，我常以为梦是现实，现实是梦，几近崩溃!

　　每天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身体和面容也跟着梦里时间的逝去在衰老。现实一天，梦中一年，十年，甚至以后更久。也许哪天会延伸至几百年，如果发生了，那么我可能会死掉，就在睡梦中死去了!

　　医生和药物都无法拯救我，曾经试图拒绝睡眠，可上一秒还在试图用冷水保持清醒，下一秒我便堕入了新的梦中。我不确定这是种病，或者说病在梦里，但我千方百计想去拒绝的，实际上还在继续着。

　　结果，一个月后，我梦见了漫无边际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