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未成曲调】
小锣悠悠地敲过三声,也不见得多大的响儿,这片刻前还鼎沸人声的台下立时,便鸦雀无声了。
及过得半晌,玉官才从帘后袅袅步出,端地站定九龙口。头戴淡紫红色蝶恋花刺绣观音兜,脸上描了精致的旦妆,臻首蛾眉,如新月清晕,花树堆雪。一袭与头饰同色同纹的斗篷下,着了浅鸭黄底子辛夷花刺绣对襟褙子,与白底花朵纹样的刺绣百褶裙。
端地只是一站,也未见动作,这台上淡雅娇艳的杜丽娘便眼波流转,顾盼神飞了。
玉官这才挥袖起腔,轻身步步生莲地往台中边行边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真是字字清脆,声声婉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玉官唱及深院,袅娜地平地一指,待腔调峰回路转,提裙端庄忧郁地往台内坐了。众人这才从方才的惊艳走出神儿来,台下叫好声立时不绝于耳,这拍案的顿足的鼓掌的,都齐齐反应过来了,一时好不热闹。
楼外明月斜照,初 夜微曛,四下一片墨色安谧,只有国色楼挂满了灯笼亮如白昼,更兼高朋满座,婉转清丽的丝竹唱腔裹杂此起彼伏的杯盏人声传出好远。
天上清疏月影、地上雅致楼阁,楼前两株依依之柳舒展枝叶迎风而舞。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如此相得益彰。
【II未折清节】
才下了戏台,就有这许许多的人围将上来道贺,团得玉官连步也迈不开。
今儿个晚上这出戏是极举足轻重的。眼下京城这局势,往小里说,爱情小说www.haiyawenxue.com是其他三个戏班子不安分要争咱们大章班的首席,往大里说,却是那不入流的秦腔高腔隐隐有夺昆曲光华的迹象。这一出《牡丹亭》玉官排了十多日,就为这一会儿台上。看今晚看客的反应,这出戏是极为出彩的。大章班在四大名班里的首位保住了,这雅部压了花部一头,自己在京城的名声也更响,只待明日再一出《惊梦》锦上添花。听着大家伙儿或真或假的恭喜,玉官心里头也有几分得意。面上却按下只露三分妩媚七分疏离。
外间不断有小厮捧着盒子进来,都是那些达官贵人显富贵争相将东西送玉官,好一会儿才停。
玉官也不理会,自有人去打理。正拨开左右往化妆间走呢,成班主从前台匆匆跑来扒开人群,气儿都喘不匀了,“玉官,外间都不肯走,让你再唱一段呢。”
“不唱。”玉官双手叠在腹部,将头侧过去挑了眉梢,“我今儿晚上就唱这一出,师父。”
“得。”成班主也把眉一挑,“知道请你不动,我就没指望。祺官。”
祺官应了声,成班主从兵器架上挑了支红樱长枪掷过去道,“师弟撂挑子,师哥收摊子。去,舞上一段,多说几句好话。”
祺官轻巧接了枪,冲玉官一比划,“师弟,记着啊,又欠师哥一次。”这才握枪抱拳向师父,答声“得令”,挥舞了几下将枪别在背后,一撩前襟,嘴里唱着“壮士一去兮”大步跨出去了。
“卖弄!”成班主冲祺官背影啐了一口,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玉官瞧着师父的得意劲儿也不搭理,捏指挽了个花,正待移步去卸妆,却听得一声尖细悠长的“梅爷且慢”。众人渐渐分开一条路,玉官转过身来,扶了扶水袖,门口一人极端架子地走进来,下巴高抬,一脸桀傲。
成班主连忙陪笑上前,“道是谁呢,原是允公公。可是张公公找玉官什么事儿?”
小允子冷哼一声,见了玉官才略微地收了下巴,做了个端正的揖道,“我家公公说,梅爷这出戏演得精彩,他在府上设宴,请梅爷一叙,聊表祝贺。”说罢侧了身,摆出个请的姿势,“您请吧。”
半晌没有动静。成班主额上渐渐渗出一层汗,这张公公可得罪不得,先不说他是宫里说得上话的人,就是今儿个这演出的地儿国色楼,也是他老人家给面子。玉官看着这番动作,始终不动声色,也不置可否。小允子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收回僵直的手,脸色蓦地阴沉下来,正待发火。
成班主一步跨到两人中间,喝斥道,“玉官你怎地不懂事,张公公那是抬爱你,你快把妆卸了随公公去。”
转头陪笑道,“您别介,这都是我平日里给他惯出来的。他这就去。”
去字的音还没能落实,就听玉官悠悠地开腔,“不去。这都快夜深了,怎么好去赴约。我是戏子,可不是什么小倌儿。”
话轻轻落落地说下,这句可真不知轻重,成班主在心里啐了一口。心提到嗓子眼,手心出了一层汗。果然,小允子脸色一变就要摆威风。
“说得真不错。”角落里传来稀落的掌声,竟是一个女子声音。
那女子接着说道,“允公公您可别气啊,玉官确是戏子,您可是贵人何必同他计较呢。”
小允子冷哼一声,显然不把这女子放在眼里。她也仿佛未看见,“您不妨就回了他的原话,兴许,公公就喜欢这样的呢。”
说到后头,连语调都变了。小允子边打量边考虑着,过一会儿似是想通了,脸上又扬起轻蔑的笑,从玉官脸上扫到成班主脸上,“成班主,那咱家,这就告辞了,不送。”
成班主怎敢不送,一连送出去好远,回来时玉官已将脸上的油彩卸得差不多了。也不顾这戏班子里人来人往准备收拾家什回家休息了,成班主搬个小凳坐到玉官的旁边,也不说话,看着他慢慢地卸妆。师父从不在师兄弟们练功或干活的时候训斥他们。玉官知道,这是要等着他拆完头发开始训话呢,于是动作越发慢起来,先开口说了个话题,“哎师父,今儿个我瞧着唱春香的那个不错,新来的吧。”
“恩新来的,可比你知进退多了。”
玉官讪讪地笑,“哎我也觉得他好,叫什么名儿啊?”
“罗玉卿,名儿也比你规矩。”成班主还是不咸不淡。
玉官接过茬道,“师父你都这么喜欢,我看啊过不了几年,我这杜丽娘都是她的了。”
“那倒未必,”成班主将小板凳移远了些,一脸认真严肃道,“这角儿,万不是挥个水袖,眼眉轻挑, 又或捏兰花指执香扇就能将那其中的神态意韵表现的,它讲究的是身段台步水袖与唱念做打,融会贯通,缺一不可。”
玉官心里窃喜,这话头偏了老远。成班主似是看向远处,不再像是和玉官说了,“那丫头啊,身段不错,意韵却不够。还唱不得啊。”
玉官腾地站起来,陡然拔高了声音,“那什么!”
男子的嗓音里带了一丝戏里惯有的柔媚,却依旧气势。来往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看向这边,成班主从遐思中醒过神来,才意识到刚刚说了什么,一时嗫嚅无语。
玉官松开编了一半的辫子,垂身而立,丝毫不见刚才的打迷糊,“师父,从小您是怎么教我的。咱们昆腔,那是雅正之音,是乱弹比不得的,咱们的一丝一毫规矩都要严苛遵守的。女子席间做做歌舞还成,如今你竟让一个女子与我同台演出,这不是,辱没了咱们大雅之名嘛!”
成班主大感头疼,这徒弟也不知是怎么教的,对昆腔异常地执着,一点屈就也不肯,爱情小说www.haiyawenxue.com半晌才艰难地开了口,“总要有人开这个先河嘛,这几年昆腔式微,高腔兴隆。玉卿她,是个可塑造的苗子。我,我。”
“我不管。”玉官毫不退让,“让她走,我绝不与女子同台唱一出戏。”
“玉官!”成班主眉头都拧着了。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什么让我走!”声音里愤愤然,想来就是罗玉卿了。
玉官从镜中看了一眼,原来就是刚刚应付小允子、言语轻佻的那名女子。玉官也不回头,轻轻哼了声,“就凭我是梅玉官。你也配叫玉?”
“师父,要是她不走那明天的惊梦就她顶角吧。这可是咱们昆腔开山以来第一位女旦。不止是她,想必您也可以名扬四海了。”
“你太过分了!”罗玉卿身子都在轻微地颤抖。
“够了!”成班主喝止了罗玉卿还欲说的话。
沉默了半晌,成班主从袖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玉卿手里,“实在抱歉,罗姑娘。你也别怨他,玉官从小对这昆腔都是一丝不苟的,今天这出戏是我不对,我原以为能瞒过他唱完这两出的。只能委屈你了,请代向家父赔个罪,就说我老成无能。”
玉卿忙推回银子,“成班主您别为难,我走就是了。在这里叨扰您了。某些人见识浅短,迟早有一天我会给他唱一出《牡丹亭》的。”
说罢便径直走了出去。
玉官冲师父跪下,磕了个响头,“玉官刚才冒犯师父,待会儿就去祖师爷面前跪到天亮。还望师父不要气坏了。”
“算了吧,是师父没守规矩不是你的错,回去睡吧。”成班主叹了口气示意玉官起来。
玉官应了声,这时祺官也从前台回来了,收了枪。两人便一齐回去了。
成班主虚扶着门框,看着祺官一路逗着一脸严肃的玉官,突然就长叹了口气,“玉官,莫不是师父将你领错门了。你这性子,实在不适合做我们这一行。迟早要吃苦头的啊。” 【III未敢相知】
第二日演的一出《惊梦》,却并不如玉官预料的那般锦上添花。依旧是在国色楼,看客却少了近三分之一,春香换了班子里小师妹,演得并不如罗玉卿好。
班子里的人背地里都议论梅玉官矫情,仗着自己是角儿便欺人太甚,只是都不敢当面来说。
玉官心里是有气的,这出《惊梦》演得比昨日的《游园》分明还要好些,看的人却比不得昨日。下了戏台,玉官便拉着祺官卸妆要出去。
祺官边急急忙忙地换上衣服,“咱们去哪啊这是。”
“苏园啊梦梅哥哥。”玉官将脸上的锅灰擦去,“那魏长生今日不是在那儿摆台麽,现在还没唱完呢吧。昨天的《游园》让他难受了,于是他今天把戏排到这时候来分我一杯羹。咱们两个也去瞧瞧那京城名旦魏长生呗。”
祺官猛地站起来,“师弟你不会是去砸场子的吧。”
“你去拉着我。”玉官三下两下编好辫子,拉起祺官便出去了。
梨园果然灯火通明。要说这梨园戏台,那是京城仅次于国色楼的排场。这魏长生也不知是从哪个地方来的,第一次登台便是在这梨园,一出秦腔《滚楼》艺惊四座。一时间高腔票房不佳,连素来被誉为雅正的昆腔也被掩去了光芒,魏长生顿时风靡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