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表姐温凤第二次住院洗胃时,精神已经失常。
守床的四姑一见到我们,就喋喋不休地絮叨起女儿的不孝不义,涕泪横流,仿佛床上那个唇色苍白、干瘦如柴的女人,是她自己。
亲戚们随着四姑一边倒地指责温凤:“好好日子过腻了?谁不盼望长寿,你倒好,去寻死!”
“房子车子孩子样样都有,老公知冷知热,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末了,四姑不忘补充一句。
我也一度认为,轻生是不值得的,无论为谁。
但仔细想来,一位家庭幸福,物质优渥的健康女人,为何宁愿抛却一切,寻求解脱,决不可能毫无原由。
其实,温凤寻死,和背叛出轨、婆媳矛盾没有一点关系。
她只想彻底摆脱亲生母亲,也就是我的四姑,亲手为她筑就的囚牢。
都说血浓于水,但有的时候,也只是血浓于水罢了。
故事还得从头讲起。
四姑个性强,但身子虚,晚年得女,取名温凤,自然千宠万溺。
因没有生下儿子,被婆家轻蔑,四姑吃了不少苦头,她暗暗发誓用心培养温凤,期待女儿有一天荣耀厅堂,扬眉吐气。
这也正是悲剧的开始。
某年暑假,我去四姑家小住,那天温凤刚偷偷拿出芭比娃娃,四姑便秒现在我们面前,提出抽查女儿的作业,并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甚至将我俩的成绩反复对比。
面对四姑犀利的目光,温凤乖乖放下玩具,主动请求听写单词。
四姑振振有词:“不拼,哪来的年级前三?每周二和周四,我都额外给作业加量,我找的题,可绝不比学校的简单。”
不仅仅如此。
温凤自七岁起,按照四姑的要求,便同时参加古筝培训班、英文补习班、奥数提高班,课余还去练习游泳,连歌唱比赛也不错过。
十八岁之前,她的衣橱没有一件自己喜欢的衣服,镜子前没有一枚饰物,吃穿行走,皆在四姑管控之下。
有人说了,控制欲强的母亲遍地可寻,等到女儿翅膀一硬,不就飞出去了?又亦或,只要经济一独立,不就自由了?有什么稀奇的!
错了。
温凤是永远飞不出去的,深感绝望的她吞下了大量安眠药,幸亏被人及时发现。
02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青春期的温凤,暗恋补习班的男班长。男孩并不迟钝,对她也有好感。两人约好考同一所大学。
这是她第一个可能飞出牢笼的转折点。
温凤自以为隐蔽,没有露出一丝萌动的春意,也没有费心思打扮,一切照旧。
高考完,按照彼此的约定,温凤顺利填报了志愿,四姑没有干涉,装作毫不知情。
如果,一切都如想象般顺利,此处就可作为结局:从此温凤脱离了藩篱,飞向高空。
但那一年八月,温凤被录取的那所高校,和男孩的学校东西两隔。
原来四姑对他们的恋情知而不表,私下和班主任联系,联手篡改了她的志愿。
“凤,你毕业后不还得回城吗,这个城市离家也近,两小时车程,我和你爸还能关照到你。”
四姑若无其事,“我调查过,这个男生不适合你,你会吃苦的。”
以爱的名义来禁锢孩子,剪断孩子飞翔的羽翼,这件事真的没那么难。
无论温凤如何嘶吼反抗,绝望消沉,一切终成定局。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
没有谁会比母亲更了解女儿,她能掌握孩子的喜好,也能精准地勒住其软肋。
最悲哀的,是亲近之人的刀子,谁也避不开,逃不掉,只能闭眼生生承受,咬牙下咽。
03
大学四年,温凤不肯回家,四姑可以驱车去看望她,依然掌控着她的一举一动。
人们只知母女俩情深,不知温凤犹如一个巨婴,因为依赖母亲的金钱,根本逃不出母亲的怀抱。
温凤也试过兼职,可被四姑一得知,便迅速失去那份工作。四姑没有什么势力,她有的,是一个母亲身份的高姿态,是一份令人咂舌的圣母心。
四姑就是要将女儿温凤,牢牢攥在掌心里,谁也不得喘息。
第二个可能逃脱的转折点便是,温凤毕业后,拿到了魔都一家外企的offer。
公司离家很远,远到足以在春运时,抢不到车票。
但温凤刚入职一周,便接到上司电话。对方委婉告知,先在樊城分公司锻炼两年,那里正缺人手。听得出语气不容回绝。
樊城,也就是温凤所在大学之地。兜兜转转,她仍然回到了原点。
温凤听见,他还嘀咕了一句,自己母亲重病,还舍近求远,多不孝啊。
真相大白,四姑最拿手的杀手锏,便是打着亲情的幌子,做出与女儿意愿相反的决定。
或许是爱,或许是古怪的占有欲。世人皆知,母爱是世上最伟大的,可反面,是伟大到不可抗拒。
温凤清楚,这份工作和自己专业对口,待遇优厚,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再者,即使她再换一处,也终将迫于四姑压力,无奈回城的。
书上把诗和远方写得那么好,又有多少人,真正奔赴在追梦的路上?
光是为了一点点的自由,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逃狱真的太难了,无论是生活的狱,还是心里的狱。
04
温凤二十七岁那年结婚,对象叫邓远,同行职员,憨厚质朴,是四姑看中的人。
只有温凤清楚,自己心里那片白月光,只属于曾经的初恋,也许永远错过了。
结婚之前,她也想过不顾一切找到他,或远嫁外地,但即使四姑不劝阻,仅仅四叔身体渐弱,她也放心不下。
经济独立虽已实现,可真正的自由离她还是太过遥远。
可以说,这第三个可能的转折点,还未开始,便以温凤的认命而告终。
婚后两年,她诞下一女,又在四姑怂恿下,诞下一子。因为两个宝宝需四姑悉心照料,她就索性在他们家住下了,一如当年对温凤的无微不至。
邓远父母倒十分和善,很少打扰他们夫妇。温凤不必对付公婆,反倒被母亲死死管住。
在这种庇护之下,她仿佛从未生长。无论是五岁,或是三十五岁,似乎毫无区别。
儿子上幼儿园那天,温凤终于受不住了,怕两个孩子重蹈她的覆辙,委婉提出让四姑搬出去。
当然没有吵赢,盛怒之下,吞下了一把安眠药。量不大,不为寻死,只为吓唬四姑。
第二次,是因女儿上小学,温凤执意要送到市中心寄宿,环境条件都好。
四姑搬动邓远当救兵:“让孩子去那么远,你当爹的倒舍得?城里的重点小学就很好,她也吃惯我做的饭,何必把孩子送去受罪!”
可怕的是,女儿已习惯了外婆的照顾,怯怯地站在了四姑的一边。温凤孤立无援,把目光移向枕头底下的安眠药瓶。
当不能改变现实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有伤害自己。
可她有女儿,她不敢真死。
更可笑的是,这两次洗胃,只起到了反效果:邓远不能放弃工作,孩子须照顾,四姑就更有理由,长久待在他们身边了。
05
温凤的最后一次反抗,是因为在同学会上,意外遇见了初恋情人。他没有成婚,依旧潇洒挺拔。
温凤咬了咬唇,像以前一样,唤了他一声,“班长,我——”,就说不下去了,热泪滚滚而落。
原本他们应该在一起,一生一世。往事历历在目,男班长轻轻握着她的手,相顾无言。
她想到了离婚,也想到了自由。
须知没有爱情的婚姻如同利益捆绑,扎得很紧,但说散也就散了。
疲惫不堪的温凤,变得嗜睡、消瘦加脱发,一副憔悴,决意要辞去工作,家里闹得一团糟。
邓远公司效益不好,还有房贷,加上两个孩子,经济已经不比往年了。温凤要是一辞,后果不堪设想。
四姑尚不知是温凤变了心,怒火中烧,搬来成群的亲戚,反复劝解,厉声喝骂:
“你敢辞工?万一将来邓远下岗,或者要和你离婚,你又养活不起自己,你和孩子两个,还不是贱过狗吗!”
任他们如何斥责,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去上班,不见天日,一张脸煞白。药已经被四姑全部扔掉,她也没有力气再寻死了。
她祈祷上苍,如果这次成功,她愿意过穷苦生活,一切重新来过。人至中年,她的机会已经不多。
她只想要一份自由。
06
四姑费尽心思,打听到温凤的初恋就在本城,再结合温凤的种种异状,想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主意。
她找个理由,把男班长约到了西餐厅,让温凤独自赴约。
情人相见,男班长犹豫地掏出一张房卡,“你母亲说,她准许我们在一起,还说或许能治好你的病。”
温凤怒极,当即拨通四姑电话:“病重的是你不是我吧!怎么,肯放过我了?我要离婚,你也同意?”
四姑冷冷笑一声,“你不是要爱情吗,我就成全你们这一回。但婚,是绝对不能离的!”
最后严加强调,生怕温凤听不明白。
“也就是说,为了保全你的家庭,我可以掩护你出轨,但今后,你必须如常工作,不能向邓远透露,也别寻死觅活、装疯卖傻的,这个条件你满意了吧?”
温凤沉默,四姑近乎威逼:“怎么?房也开好了,又不敢了?我告诉你,你一旦离了婚,我一定让你再也见不到孩子!你试一试?”
她知道温凤是不敢试的,从来就不敢。
见她动摇了,四姑语气也软了下来。
“凤啊,我是不会害你的。我知道你乖,你们恩爱一回,就把心收回来吧,别和妈妈作对,咱一家好好过,啊?”
亲情牌最可怕之处在于,它如温柔的沥青,以高尚的名义,顺理成章地把反叛的硬刺,一一融化。
让人不禁心软动情,无力拒绝,自然也没有办法再执拗,一次次让它得了逞。
07
温凤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
她终于明白,一切抗争全盘溃败,此生此世,她都不再有自由的可能。
男班长大概也对四姑产生畏惧,果断拉黑温凤,坐上了返乡的飞机。
温凤重新开始上班。一切如四姑所愿,恢复如常了。
过年聚餐,我见到了她们一家。
温凤胖了,棱角已无,一脸的笑。邓远沉默寡言,四叔从来都是懦软性子,一声不吭。
而带着两个孙儿的四姑,鬓发微白,一丝不苟地替孩子剥虾,不许他们吃甜点。
那语气神态,和对温凤一模一样。大家都习以为常,我却不寒而栗。
这会不会,又是一个循环呢?
除主角以外,观戏人不过看个热闹罢了,个中酸苦滋味不可得知。
现实是,温凤没有力气,再和畸形的母爱对抗了。
这副枷锁太过沉重,她挣不脱,化不掉,索性让它融为一体,如此度过一生。
我们身边一定有这样的人:外表光鲜亮丽,笑容可掬,家庭事业双丰收,引人艳羡。
但谁也不知,光鲜背后,有多少无法告人的痛苦和不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