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北宋神宗熙宁三年四月，野郊青山绿水，草长莺飞，雨过初晴的清明，踏青者络绎不绝。

　　翰林院庞公之女庞荻，乘着轿辇刚刚行过芳草湖畔，听到有人吟诵半阙《长相思》，蓦然闯进她的耳里，清亮的声音扰乱了她的心怀。风动轿帘，掀帘的刹那，惹得她一声惊呼，声落旖旎春色间，被风携进那群吟游之人的心底。他们循声望去，心绪却再难平定。漫山杜鹃再迷人眼，又怎敌得过她那一张未施粉黛却足以令群芳尽谢的容颜，而这倾倒众生的面容更是深深埋在其中两个年轻男子的心里。情难自禁，其中一个男子的目光追随着官轿，对一旁的男子朗声说道：

　　“托这风儿的福，赵兄，这一阙，元泽对上了。‘小云鬟，竟娟娟，眉上随春淡抹烟，嫣妍欺杜鹃’。”

　　隔着淡漠春色，她与对词人的目光交汇了。短短的相视，却令她满面飞霞，羞怯的落下了帘，但他的面容却已印在她的心间。她不知道，这个对词的人便是当今王丞相的大公子。他们彼此并不知对方的身份。

　　轿子远了，柔和的春色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哀愁。

　　落花无端惹相思，他第一次懂得了思念缠绵的痛，他自小体弱，如今因情更惹得病疴缠身，吃下多少汤药，也不见效。人人皆知，“心病犹需心药医”。只是，浩浩京城，又该何处寻到她的身影?

　　上天有好生之德，终不忍看他如此憔悴，上巳佳节，他终于又见到了她。一片万芳尽妍的绮罗丛中，她淡然自若，一身素衣，淡渺倩丽的身影更使她美如仙子。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浅蘸浓墨写深情，当歌女婉柔的嗓音唱响这，她与他定格在初见记忆中，两人的心紧紧相拥。

　　良辰美景，谁与携手?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是生死之隔，不是天地之遥。而是一场变法让两个家族彼此对立，没人认为这样的爱情可以开花结果。他们依旧我故，坚信只要心在一起，什么坎都可以过得去。

　　梨花落尽时节，王家提亲。庞公问女儿：

　　“你可愿嫁给王元泽?”

　　尚未听见回答，目光所及之处，却看到她亲手誊抄心上人的词句。

　　她当然愿意。

　　大家争相传诵，奔走相告，大宋丞相王安石之子王雱迎娶了翰林院庞公千金。有情人终成眷属，成为朝野一桩美谈。庞公为了不让女儿为难，毅然辞官引退。

　　春去秋来，夏荷冬雪，朝云暮雨，日昃月满，夫妇煮酒论诗，相敬如宾。夫妇同看云卷云舒，共叹花开花落。“去来窗下相扶笑，画眉深浅入时无。”一切都美得太圆满了，两人山盟海誓，期盼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月盈则亏，这世上怎会有太圆满的存在，上天总是捉弄，缘后便是劫。

　　他志存高远，政治上极力支持父亲的变法。成亲之后，失意之时，也有了她的温柔解去他心上的烦忧，只是，当变法的路途越来越坎坷之时，她的柔情似水也再难解他心上的忧郁焦灼。他的性情少了当初的温润如玉，多了一份急躁。

　　终于，他无端的伤害了她，待他清醒之后，后悔像是毒药一样折磨着他。他无法偿还他犯下的过错，只得用加倍的残忍去伤害自己。他不曾料到这只是风雪的开头，此后相似的事情愈发频繁。

　　这一切终于在他们的年幼的孩子重新被上天收回的那一刻达到了极点。他不忍看她憔悴不复当初的容颜，不忍看到她眼里对他尽是绝望的神色，她的每一滴泪水落下都犹似数把利刃扎在他的心上。什么解释都是多余的了。

　　爱深入骨髓，每一次的恨都会噬心裂骨。她想，他或许已经忘记了当初的那份爱。

　　他不想再伤害她了。曾经渴望的朝朝暮暮，如今只剩下她能安好就足矣。从此，一座宅邸间，一东一西，不宽不窄的廊道却成了这世界上最难逾越的江河。他们再回不到曾经了。

　　物是人非，几度秋。潇潇雨歇，淡烟渺茫，他遥遥凝视着那盏他与她曾共同剪过烛芯的灯烛融在夜色中的朦胧光晕，心底一遍又一遍的描摹着那道他怎么也忘不掉的身影。只是，再也得不到了。

　　春寒未退，梨花先雪。常年郁积在心中的万般愁绪焦虑终于让他身心俱疲，一病不起。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会多了。而他最后能为她做的，是给她余下一世的长安。即使再多不舍，但爱到最深处，就是放手。

　　昌王赵颢前来探望他，满院梨花倾覆，风卷落花作白雪纷扬。他带着一丝凄凉，望着一院梨花，笑道：

　　“赵兄，从此以后，荻，交给你了。”

　　那一年，桃花灼灼，梨花如裁冰绡。在王安石的几次劝说之下与面对自己夫君漠然随意的态度之下，她带着痛意最终答应了改嫁昌王。当她见到了来府上提亲的赵颢，却不禁愣了。

　　一切兜兜转转，像是画了一个巨大的圆，最终还是回到了起点。也许这就是缘，这个人，是当初那个吟词让她掀了轿帘的人。

　　熙宁九年，她又一次穿上如火嫁衣出嫁，这一次她的身份却是王丞相义女，婆家一夕成了娘家。

　　十里红妆，彩蝶纷飞，艳羡众人。她登上花桥的那一瞬，回眸望了眼那熟悉的院子，那院子，大门紧紧关闭。一滴粉泪落下，浸湿了灼目的嫁衣。她看不到，那扇门后，他拖着病体无力地靠在门上。他想将门紧紧抵住，好像这样，他就可以将这些喧嚣紧紧关在外面，好像这样，他就可以忽视掉，她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院外的喧哗，与他无关，他只有一院梨花残。

　　他不知道，这世上最容易的是放手，最难的是忘却。

　　窗外雨丝纷飞，一身素衣的赵颢替庞荻描上了淡如春烟的黛眉，凝视着镜里人依然倾城的容颜，许久后，才递给她一纸信笺，笺上熟悉的字迹扰痛了她的心：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一首《眼儿媚》，泣尽他最后的血泪，所有的相思凝成最后的绝笔。

　　耳畔传来赵颢沉痛的声音：

　　“夫人节哀，元泽兄，殒了。”

　　她的泪如大雨滂沱，赵颢拥她入怀：

　　“我答应过他，此生唯爱你一人，许你一世长安。”

　　她终是明白了，王雱不是不爱她了，只是爱的太深，爱深入骨，到底是，情难却。

　　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节。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