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草连横向晚晴,半城柳色半生笛,枉将绿蜡做红玉,满座衣冠无相忆......”街边的老疯子又在唱着几段破碎的唱腔,在空荡荡的巷子生出几分婉转。
疯子原本不是个疯子,倒是个戏子,解放前在北平也是个名角儿,对于我,也是个老熟人。在我十几岁的时候,那个全国都被不正常的红色笼罩的时代,那戏子就彻底的成了“打倒”的风向标。那时的戏子尚还年轻,举手投足都有我们这些野孩子没见过的气度。据说他登台一次的费用需用黄金计量;据说他痴迷于旦角儿的戏本,一开嗓儿就能博得满堂彩;据说他当年和国民党高层走的密切,经常出入高官府邸......
翻来覆去睡不着,算了算突然发觉明天又到了夏至,确实是有了些许湿热。“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还能听到老戏子的声音,不复当初的清亮,可却让我彻底失了睡意。
那年我十六岁,第一次参加的运动的任务就是负责押着一群“反革命”游行,那个戏子就走在我的前面,挂着牌子,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被小将们推搡着。旁边有人拿着大喇叭历数着他们的罪状,各种激烈的措辞扑面而来。“碧云天,黄花地......”突然听到有人在小声的哼唱,我快走赶上戏子,果然是他。戏子看见我,低着头,嘴里继续唱着。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没回过神就见戏子被队长一脚踢到,队长一边骂着戏子一边叫我动手,我上前虚踢了戏子几脚就借故走开了。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对这些活动失了兴趣,只远远地看着戏子在地上挣扎。
后来我就离开了北京插队去了农村,直到半年前才回来,却不想这深夜里突然想起了那戏子。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窗外戏子的唱腔越发凄厉,我再也躺不住,穿衣出了院门。远远地就看见了那老人坐在路灯下,伴着虫鸣在巷口哀唱。我悄悄地靠近他,蹲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打量他,当年那个眉宇不凡的男子宛若乞丐,蓬头垢面,用脏兮兮的手抠着地面。“你来了?”老人转过头,声音竟带了颤抖,见是我,像在回忆,末了竟笑着叫了我声“小将”,转而又哭了起来。我有些毛骨悚然,因为老人的哭声竟如女人一样,隐约见得他擦拭泪水的手竟是兰花指,想着他唱过旦角的说法心下才了然。“小将,一别竟已三十八年,不知别来无恙?”三十八年,想来他是认错人了,不过三十八年前文革还未开始,想来是他的什么故人吧。“当年一别你说会带我走,我竟当了真,在这北平城唱了最后三天的堂会”老人也不看我径自诉说,我却隐约觉得不对。
“当年小将你驻守北平,点我去给你唱堂会,唱了半生西厢竟也唱痴了自己,原本冷眼看着世道就只想着冷眼看着世人别离,不想竟遇见了你。”老戏子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像我怀里塞,另一只手死死拉住我“小将,如今你可是来带我走的?可是来带我走的!”老人喊得声嘶力竭,我再也受不住这情境,拉开他的手落荒而逃,背后还能听到那老戏子的哭嚎,一只猫从我脚边跑过,我不敢回头。
等坐在床边,我才发现手里竟一直攥着一张泛黄的稿纸,缺了一角,落款不得而知字倒是看得清楚,有力却也潦草“红倌,见字安,如今我军兵败偏安,吾将随军撤往台湾,三日后夏至夜戏台等候,愿与君共赴”时间是民国三十八年。我长叹一口气,重重跌坐在床上。
第二天傍晚就听说那老戏子死了,死在了已经倒塌的一个老戏台的旁边。我还听说那老戏子怀里还揣着一份建国前的报纸,直到后来我辗转从档案馆找到,最显眼的位置便是民国三十八年一国民党高官遇刺身亡,报道时间,是夏至第二天。
我烧了那张字条,看着纸灰四处散落,不禁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