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刻骨铭心的事无外乎两件:衣服和男人。
紫濂也不例外。
她至今仍记得那件织锦锻无袖的淡蓝色旗袍。半开的,盛开的和含苞待放的百合若隐若现地浮在上面,那丝绸的颜色和紫濂的眼睛一模一样,透着亮光,顺着光好象能让人望见无尽的美好,莫名得让人喜欢。衣领处的双盘扣针眼细密,服服帖帖得紧挨着紫濂细长白净的脖子。
在无数个寂寞的夜晚,紫濂睁着眼睛凝视着漫无边际的暗处,她时常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是否还愿意回到那个夏天。夏天里,有她,有她喜欢的衣服,还有他。
那个雨后的傍晚空气清新,但不远处隐隐传来的枪声却裹挟着阵阵寒意让街上的行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一辆车身涂着青天白日旗的轿车急速驶过,后面一队背着步枪的国民党宪兵面无表情地踏着步子“咣咣”地从行人身边跑过去,坑洼处的积水被皮靴碾压后扑到人们身上,斑斑点点,象极了苍蝇。
这间歧黄药铺的味道紫濂一直喜欢,门口摆放的几株茶叶花开得正茂盛,花香和着中药味,涩中带着甜。紫濂把手里的药方递给柜台后面坐着的秃头老板,叫了声“表叔”。那纸因为紫濂捏得紧,有点潮乎乎的。老板看着紫濂,又看看手里的药方说道:“这药也吃了一阵子了,怎么你娘还没好利索哪?你娘好人哪,只可惜,唉!”
紫濂闻听此言不由得眼眶一红,老板摇摇头,拿着药方去背后一排排的中药抽屉里抓药。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上身穿着淡蓝色大褂下身黑裙子的女学生冲进药铺里,一只手攥着另一只胳膊,脸色苍白,鲜血正从手指缝中渗出来,她和紫濂短暂对视了一下,神情痛苦而无助,紫濂吃惊地用手捂住嘴,表叔听到脚步声已经从中药柜子那里走过来,看到女孩子吃了一惊,并不多说话,拉着她快步向二楼走去,消失在了拐角处。
紫濂正惊愕中,一群人从门外呼拉拉地冲进来,几个人往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快速向二楼跑去。一个瘦高个子穿警服的男人一步窜到紫濂跟前,小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儿,厉声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个女学生跑进来了?”紫濂向后退了一步,摇摇头。此时,刚才上二楼的那几个人匆匆跑下来,对瘦高个小声嘀咕了几句,瘦高个立时变了脸色,见他小眼睛眨了几下,突然指着紫濂对身边几个人说;“不管那么多了,先把她带回去审问。”几个人上来拉起紫濂的胳膊就往外走,紫濂急忙大叫起来:“你们干嘛抓我?你们抓错人了?”瘦高个冷笑了几声,“跟我们走一趟吧,带走!”紫濂被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带上停在药铺外面的警车里。
紫濂被带到警察局的一间小屋子里,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个穿警服的中年男子,低着头正写着什么,看不清脸。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在他身旁站立,其中一个就是瘦高个警察。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她心里莫明地惶恐起来,身体也有些微微发抖,因惦记着她娘,惦记着她落在药铺的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焦灼不安。对面写字的男子抬起头,面色微黑,五官周正,一双眼角微圆的眼睛发出凛冽的寒光,神情并不见尖刻阴冷,倒更象一头环伺草莽的麋鹿,警觉而严肃。
他看到她时竟有几秒钟的愣怔,他咳了一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何紫濂”
“看你年纪很轻,在哪里读书?”对面那男子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她。
“北平女子文理学院。”紫濂用手抻了抻淡蓝色旗袍的下摆,小声应答着。
那男子点点头,“学校很好,校风很是严谨。”他停顿了一下,一只手支在下巴上,“知道为什么让你来?”
“不知道,你们警察局还不是想抓谁就抓谁?”楚濂仰起脸,心里一阵恼火。旁边的瘦高个凶狠地瞪着她。
“那好,我来告诉你,你常去的那间歧黄药铺是中共地下党秘密接头的地点,我们已经派人盯了很多天,今天去接头的共党分子差点让我们逮捕。现在我们准备下发全城通缉令,你好好看看,是不是这个人。”他拿出一张纸,旁边的一个警察立即接过来递到紫濂面前。
紫濂看着那个画像,脑子里闪过那个女学生苍白的脸,和向她投来的近乎求救的眼神,那只捂着胳膊的手和手指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让她的心隐隐作痛。
“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没见过这个人。我娘病得很重,我还得去药店给我娘抓药呢!”紫濂清晰而淡定的回答,就象在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一样。
“你个小丫头片子,嘴还挺硬?她和你一前一后进了药店,你竟敢说没见过这个人?我看你也是个共党分子!”旁边的瘦高个吼起来。
桌子后面的男子站起来,向那个瘦高个摆摆手,突然口气和缓地说:“何小姐,你再好好回忆一下,这个共党分子对我们很重要,如果你不如实禀报,恐怕你不仅不能给你娘抓药,还要委屈你在这里呆上几天,直到你想出来为止。”
紫濂闻听此言一股怒火堵在胸口,继而因气愤涨红了脸,“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凭什么不让我回家?谁是共党分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东三省已被日本人占领,我还知道前线的将士在浴血奋战,现在国难当头,你们不去对付日本人,却在这里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威胁恐吓,你们还是男人们?作为一名军人,你们不为自己感到耻辱吗?”
“放肆!不得无礼。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这是警察局陆少勋陆局长。”旁边的警察上前一步,用手按住了腰上的手枪,对紫濂凶巴巴地吼着。
陆局长用手势制止了手下的喝斥,他重新坐下来,饶有兴趣地注视着紫濂。紫濂瞬间想起了同学陆楚楚,原来这个男人是陆楚楚的爸爸。陆楚楚有一次对紫濂说:紫濂,我将来嫁人一定要找个象我爸爸那样的男人,又帅又有本事,而且最最重要的还得听本小姐的话。
紫濂记得这些话,因为紫濂从小就没见过爸爸。她问过她娘,她娘说等她长大了就告诉她。
眼前这个人就是陆楚楚的爸爸。紫濂一时有了主意,“陆楚楚是我的同班同学,她可以给我证,我到底是不是共党分子!”
陆少勋闻听此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神里有种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但又分明是因为兴奋而放着奇异的光。
紫濂莫明地心里不安。
陆少勋把瘦高个叫到他跟前,小声说着什么,瘦高个不住地点头。
随后陆少勋开口道:“何小姐,你暂时先回去吧,你的情况我们会很快了解清楚的,我们也会随时再找你了解情况,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希望我们都能为党国效力。”
紫濂离开了警察局,在回家的路上重新抓了药, 她心里寻思着:那间常去的药铺肯定是被查封了,不知道药店的表叔去了哪里。
紫濂回到家里,看见她娘佝偻着身子正在灶堂前生火,一股灰黑色的浓烟从灶眼里喷出来,她娘把头偏过去,开始用力地咳起来,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紫濂赶紧放下手里的药包,跑过去用手轻轻拍着她娘的后背,一边小声嗔怪着:娘,怎么不等我回来呢。
她娘转过身来,疲惫的向紫濂笑笑,虽然几缕散乱的头发遮住她苍黄的半边脸,但依然可以揣测她年轻时容貌的姣好。她关切地问女儿:“出了什么事?回来这么晚?”
紫濂简单地把事情经过向她娘叙述了一遍,她娘竟然好半天没说话。随后她又象在梦中惊醒一般,抓住紫濂的胳膊,睁着一双眼睛问道:“你说那个局长叫什么?”
“陆少勋,我同学陆楚楚的爸爸。平时总听她炫耀她爸爸,今天见着真人了!”紫濂不以为然地答着,随手打开中药包,小心地倒进紫红色的陶罐里。她娘半天没说话,手松开又无力地垂下,就象头上滑下来的那绺头发。紫濂一边煎药一边想着今天的事,想起陆楚楚平时骄傲得像个公主的样子,心里莫明地有些惆怅。看着热腾腾的雾气慢慢升起来,她问她娘:“娘,今天身子好点没有?”她娘好半天缓过神来,“还是老样子,我这病八成是好不了了。就是苦了你,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怎么办呢?”说着说着她娘掉下泪来。紫濂连忙给她娘擦眼泪:“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我问过药铺的表叔,他说等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她娘叹了口气,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
晚上紫濂把白天穿的淡蓝色旗袍脱下来,小心叠好,放在枕边。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还是她娘硬逼着她去瑞蚨祥绸缎庄做的,因为她的同学大都是京城达官显贵们的子女,她娘不想让她太寒酸了。她知道为做这件衣裳她娘当了一个玉籫子。她娘有个珠宝箱,里面有好多首饰。她娘不让她看,她也不多问,她只是偷偸地从旁边看过,那些珠宝的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她在床上躺着睡不着,寻思着她娘这个病吃中药不太见效,没准看看西医兴许管用,西医又住院又动手术的,想想都有些害怕,但是她还是想试一试,就怕她娘心疼钱。她想要是她不去上学了,兴许能省下一大笔学费给她娘看病。她娘当初执意要让她去上学,而且是北平最好的学校,说女孩子多读书多见世面,将来身价不一样了,能嫁个好男人。
紫濂拗不过她娘,虽然她读了些书后知道人活着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光只有嫁人这一件事。比如说追求自由和民主,比如说抗日和救国,尤其是这些字眼从康老师嘴里说出来,那些字就好象发着光会飞起来一样,让紫濂热血沸腾。她和别的同学一样,平时爱围在康老师身边听他说话,他们觉得他见得世面多,懂得也多。他借给紫濂好多书,告诉她说:女孩子要多读书,每本书里都有一个美妙的世界,都有一些伟大的灵魂。他还说,将来会有这样的一个国家,没有贫穷和饥荒,没有战争和炮火,人人平等自由,百姓安居乐业。紫濂想到这儿心里又矛盾得很,想着退学的事应该先听听康老师的意见,这时,紫濂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好象有了主心骨一样。
她娘也睡不着,她想着这个叫陆少勋的男人会不会是她认识的那个男人——那个夜夜和她缱绻的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别的男人都是逢场作戏,她觉得这个男人对她是用心的,否则她也不会让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因为他对她说,他会风风光光地来娶她,让她的姐妹们都羡慕她。虽然她的姐妹们都劝她,说那种富家公子根本不会娶她们这种身份的女子。
她不信,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这一等就是20年。
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拿出那个珠宝箱,推开盖子,从最底下的夹层里拿出一个金色的物件托在掌心:长方形的锁身上面精心雕刻着一只昂首挺胸的小水鸟,翅膀上的羽毛一根根得清晰可见,那脖颈优雅地向左低下头去弯成一个圆弧,娇俏可爱。她记得他临走时说:这是金陵最好的金匠师傅专门给我们打制的,叫同心鸳鸯锁,天底下只有两把,你一把,我一把。它俩不分开,我们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