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寨地处黄河故道,黄河在上游决口改道后,这里余下铺天盖地的黄沙。北风起时,尘沙飞扬,遇着高地便聚落下来,天长日久这里布满了连绵起伏的沙岗,岗上林深草密,深邃阴森。
也是这个原因吧,这一带土匪很多。土匪经常躲在沙岗里剪径掠货,遇了仇人,捆住后找个土坑放进去,搭脚四周一蹬,就埋严实了。还有一类土匪,专门绑票,这里俗称老抬,趁风高天黑,蒙了面,潜入富人之家,将熟睡之人抬到沙岗深处,候人来讨价还价。被抬走人的人家睡醒后,发现少了人,急忙托村上有威望的人打听线索,带了财物放到指定坟场。如果晚了时辰,这些老抬很少撕票,会熬化松香滴到票人的耳朵里,票人就成了聋子。但是谁是老抬,人们只是猜测,因为都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行的事,很难看清谁的真面目。
柴妞娘这几天老睡不着觉。柴妞爹晚上天不黑就出去了。村子周围堆了很高的寨墙,但是还是挡不了身手矫捷的老抬,村里的男人就分了班,手持悫炮或者汉阳造步枪轮流守夜。柴妞爹有一把汉阳造步枪,擦得油光锃亮,还在木枪托尾烙了一个眼,系了尺把长的红绸带。
柴妞娘和几个要好的婆娘妯娌经常结伴到沙岗刨土鳖,拿到中药铺换钱。一天,柴妞娘几个来到张家坟场后刨土鳖。土鳖这种昆虫爱吃腐败变质的食物,岗洼坟场土鳖最多。柴妞娘发现一块松软的低洼处,土鳖又肥又大又多,看看其她几个人都在远处,赶忙加快速度刨起来,以防她们过来抢土鳖。坑越跑越深,柴妞娘一铲挖出一条红绸带,柴妞娘失声叫了起来。二婶问咋了,就往这边来。柴妞娘急忙抓了红绸带塞进腰窝里,对二婶说,没事,看见条蛇。二婶骂了句胆小鬼,回原处又刨了起来。柴妞娘用小铲轻轻刮了起来,见了土鳖也不顾得拾,慢慢土里露出一截手,这是韩老三媳妇的手,经常一起做针线活儿,谁的手啥样闭了眼就能想起来,而且中指上套的那个顶针不是韩老三媳妇的还会是谁的呢!
韩老三媳妇失踪好些天了,他家三个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才两岁,天天围着韩老三嚎啕着要娘。韩老三托了人四处打听,就不见回音。
柴妞娘闭了眼,看见韩老三媳妇披头散发向自己飘来,嘤嘤哭着,猛抬了泪眼幽怨盯着自己:我的三个可怜的孩子呀。柴妞娘汗毛一支棱,睁了眼,不见人。
柴妞娘定了定神,掩了土坑,直起身说,累了,咱们回吧。
这天夜里,柴妞娘和柴妞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第二天清早寨丁集合,迎着口令立正,柴妞爹将枪竖立,枪托往脚下一顿,双脚刚一碰和,“嘡”一声,枪响了,子弹从柴妞爹的下巴穿颅而过。
这一年柴妞十五岁。
三个月后,柴妞娘成了韩老三的媳妇。
柴妞娘搂着柴妞说,别怨你娘,韩家那三个小子还小着哪。
多年后,韩家三个小子来到柴妞家,哭着说,娘想见你。
柴妞见了娘,几十年了,娘嫁到韩家,再也没回踩过柴妞家的门。娘蜷缩在被窝里,喉咙里呼啦呼啦像拉着风箱,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向柴妞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柴儿,把我葬到咱家祖坟里,跟你爹在一块。
我爹的枪膛是不是你上的,柴妞很想问,话到嘴边,咽了几次唾沫,还是没说出来。
葬了娘,柴妞在墓前立了一个石碑,刻了爹娘的名字。韩家三个小子说,不在碑上再刻些字?柴妞知道,他们想让刻写娘的好话,柴妞想了好久,还是没再刻上任何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