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个女人站在河边儿,撩起清亮亮的水,慢条斯理地洗着身子。
这是女人们绝食四天,换来的“福利”。
夏日的阳光,大把大把地洒在水面上。河的周围,是茂密的水草。五个鬼子端着枪,在四周漫不经心地逡巡着。
整个世界,只有虫子的嘶鸣和水的哗哗声。
突然,有个女人尖叫着蹦了起来,大喊水中有蛇。河里水花翻滚,女人们扭着白花花的身子,乱成了一片。鬼子们在岸上哈哈大笑。
荷米趁机慢慢地沉到了水底。她感觉自己瘦弱的身体变成了一只白鲢,不惊起一朵浪花,在水底穿行。水很清柔,也很温暖,仿佛洗去了身上一切污浊,像刚出生时那么干净。
在河的另一边,荷米钻出了水面。借着水草的掩护,荷米向远处跑。和她一起跑的,还有其他三个女孩儿。
啪——,鬼子一声枪响,女人们的慌乱戛然而止。
啪——,啪——,鬼子发现少了人,开始向荷米逃跑的方向放枪。
大群的水鸟被惊起,蹿向了天空。
荷米觉得耳朵一热。她一摸,脸上全是血。但是荷米顾不得这些,只是用力地跑,向前跑。前面,又是一大片的水。荷米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枪声渐渐稀了,然后没了。
只有荷米一个人跑了出来。荷米不敢回头,她耳中只有一个声音:快跑!
太阳落了又起,起了又落。荷米终于站在了村口的桥上,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许妈。
荷米感觉整个世界到处都是太阳,在眼前晃啊晃,白花花的刺眼。她看着许妈,用力地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便倒了。
家里,荷米的娘和许妈高一声低一声地喊,荷米——,荷米——!被灌了三大碗的米汤,荷米的魂儿终于是被叫了回来。
娘问,我的孩儿啊,买根儿头绳的功夫,你和香兰咋就丢了?你们到哪儿去了?荷米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哽咽了半晌,荷米只说了一句,我,我被鬼子糟蹋了,香兰死了。
荷米的娘晕了过去。醒来的娘,哭得比荷米还凶。
八九天后,荷米恢复了过来,可以满屋乱转了。
荷米拿起镰刀说,娘哩,我去割些草回来。荷米的娘慌忙拦着,说不用不用,你老实在屋里待着。荷米又端起盆说,娘啊,我去喂鸭。荷米的娘还是拦着,说不用,你躺着吧。荷米在地上撒欢似地跳,说,娘,你看,我好了,我真的好了!
荷米瞒着娘,偷偷出了屋。村里的阳光暖暖的,没有风丝儿,一切都那么安静。可是,村里的人看见荷米,都惊慌极了,离着老远喊,荷米,快回家吧,快回家吧,你娘惦记着你呢。有个孩子看见荷米,想扑过来。孩子的妈一把拽过孩子衣领,转身就往家跑,还回身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荷米眼里满是泪水。十五岁的荷米,已经明白了。
荷米不再走出屋子。
一天,屋外传来悲戚的唢呐声。一群孩子跟在队伍后面,跑来跑去。荷米探着头看,问娘,村里谁死了?荷米的娘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香兰她爹给香兰立碑呢。
荷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傍晚,荷米来到了香兰的碑前,想说说话儿。不想,却被人发现了。香兰爹拿着鞭子,红着眼睛就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你滚,快滚,别弄脏了我家香兰……
荷米怔怔地,明显是被吓着了。鞭子狠狠地抽在了她身上的时候,荷米才想起来跑。她感觉身后,那不是鞭子,是一把枪。荷米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却没有血。
荷米再也没出过屋。
可是,她的肚子却大了起来。
荷米说,娘,我想去舅舅家。荷米的娘便哭,哭得眼睛一片血红。哭过,荷米娘还是帮荷米收拾了包袱,却没有送她出村儿。荷米在前面走,村里的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荷米便慌了,使劲儿跑。
出了村,荷米发现,许妈竟然坐在桥上等她。荷米心里一暖,伸出了手就想抱许妈。许妈却是缩了缩身子,抢先说,荷米,荷米呀!这桥——,这桥你是不能过的。
荷米伸出的手僵硬地收了回来,努力张着嘴,大口呼吸着,像离了水的鱼。她感觉眼前到处都是太阳,在眼前晃啊晃,白花花的刺眼,像她回来的那个中午。
荷米用力提了提轻飘飘的包袱,跌跌撞撞地沿着河往下走,一边走一边哭,泪水全掉进了河里,泛起了一个又一个涟漪。
河水拐弯处,水草尤为茂盛,不时有气泡从水里挤出来,在水面爆开。荷米知道,这里是白鲢聚群的地方。
荷米想,自己真的是一只白鲢,那该多好!
荷米想着想着,便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水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多了块儿青石。一汪血水,渐渐地漫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