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时候起就喜欢四肢跑,他喜欢跑,像狗,像老虎那样。
十二岁生日那天,他用存下的钱买了张可以套上脚的“虎皮”。包括父母在内,周围的人都不稀奇他怪异的举动。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但他很喜欢。他没有认真学习过,农活也很少做,对两只脚的生活没有什么规划。他一心想要跑,用四肢奔跑。
他十六岁那年,虽然比四年前长高了很多,但他依然可以套进那张皮,好像他在里面凝固了。那张皮是用羊皮做的,外面染色的虎纹慢慢的褪去,变成了灰色,四个套脚的地方已经彻底变成黑色。平时皮铺在他炕的一侧,看上去像一件发霉的旧皮袄;他经常更换套脚的四个地方里塞的布垫,它们很轻易就被磨破,而套脚的地方也早就变成了房顶防水毡抱起来的球团了。只要一闲下来,他就套上那身皮,从麦场穿过一条自家旁边的小路,奔上房子背后的空地;他跑的越来越快,越来越顺畅,后来他就开始往土塬那跑了。以前他每天只跑两三个小时,现在吃过饭就钻进那身皮里;假期的时候,他整天都套着皮;不过,他从没有在皮里一次性呆的超过一天;虽然有时候跑累了会伏在某个地方打瞌睡,但他一直坚持晚上在炕上睡觉。
父母除了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孩子抱有些独特的想法,对他也没有多余的看法,随着他的心愿去做。在院子里吃饭时,母亲一喊,他就从房子背后的高地上跑回家里。有时候,他总是倏忽之间就从人身边跑过去了,很轻,很快。不过人们很少见他说话了,他的眼睛经常藏在皮背后。他还是喜欢跑,可除了跑之外,他还越来越多经常伏在地上,盯着眼前的东西发呆,或者远远的看着人和动物。人们也很难再找到他,因为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皮子里了。有些人偶然见到,他们会打趣的问问,不过他再不像从前那样,而是一声不吭的小跑过去了。
夏天的时候,他总是跑的满身是汗;渴极的时候他就跑回家,不脱下皮,就用嘴舔水桶里的水;有时候趁父亲没有看着的时候,他就穿着皮用嘴拨拉一些饭吃,他不想脱下那身皮,甚至连过几分钟再穿起的时间都不愿耽误。原先村里的女人和小孩很害怕他,后来经常见的也就熟悉了,不过还是有村子外面来的人被他吓到的。他并不是故意的,每当感觉到有村子外的来的时候他就跑上高地,趴在那盯着村口。他耷拉着脑袋,侧着头瞧村口;他多半的感觉都是很准的。他经常在高地上望着那些外来人,然后继续跑;有时也会突然发疯一样冲到外来人面前,静静的盯着他们看,好像他们身上有什么他并没有见过那样。
他消失之前,邻村一个女孩来村里磨过豆腐。他侧着头在那望的时候,总感觉她似乎是见过的,可能在小时候,还是他没有完全用四肢走的时候?后来他就一直悄悄的跟在她身后,路上她把磨来的豆腐掐下一块,塞进装过麻辣条的小食品袋里蘸了蘸吞进嘴里了。她是从连接两村的小路上回去的,要穿过一座小水坝,还有许多废弃窑洞遍布的一条深沟。他记不得这些地方了,它们显得很陌生,他很久没有在村子外面跑了,就是上学放学也是沿着大路飞快的回家,因为回家就可以穿上皮奔跑了。她一手勾着袋子里的豆腐,一手水平张开保持平衡,从一道道弯曲的“人”型土坡绕到沟底;而他跟在她身后,每次她绕到下一个土坡,他才不紧不慢的从上一个土坡跳到下面,之后继续藏在小黄土包后盯着她。她下到沟底,在水池边上躺了下来,头枕着那包被掐下一块的豆腐,两脚在空中踩着脚踏车。他伏在她身后不远的一棵老花椒树下望着她。她一直没有发现他,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跟着她。过了不久,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拎起袋子准备上坡回沟那边的村子。他突然想要站起来,想站在她面前;可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这样做。他没来得及想就奔向她,她先是一蹦一跳的不经意回头看了看,后来吓的站住了。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没有站起来,他一边侧过身,用嘴解两只手的套脚,一边像前进中蜕皮的蛇那样扭着。她被吓坏了,朝沟坡上逃去;他顾不得脱掉两只脚上的套脚,就拖拉着皮追她。她从坡路边上直接攀爬起来,装豆腐的袋子混着泥土滚了下来,落进坝塘里,几株野草的根被踩中,散出硝烟般的黄土;她一只脚踩空了,身子横着从坡上滚下去了,她先是溅起沉闷爆发的水花,又挣扎着左右移动;他夹着没完全脱掉的皮佝偻在坡上,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一不小心脚上打滑,惊慌的在坡边移了一步才站稳,两眼恐惧的望着她;她两只手拍打着水花,偶尔头从水里冒出来,湿漉漉的头发上沾满碎屑,像生长在污塘里肮脏的水草……最后,她像一件泡开的衣服那样飘在水上了……
他在沟底一座坍塌半截的废弃窑洞里呆了一天,第二天沟底来了很多人,有许多他不认识和认识的人,包括他的父母。一些人绝望的四处望着,一些人恐惧的四处找寻……
从此以后村子里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