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

　　青龙潭是一个村子!不大，规规矩矩的，十几户人家就乱七糟八地散落着。它南面相隔七八里的地方，是我的庄子。

　　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庄子会叫上“青龙潭”?这跟庄子中的姓氏有关。青龙潭有两种姓：一姓“青”，另外的则姓“龙”。两种姓氏合起来，就是“青龙”。至于“潭”，这是庄子中有那么一泉常年不干的水潭(那水潭，规规矩矩地坐落在庄子的中央，大概有那么几个平方。水很绿，看不见底。青龙潭流传着“长城万里长，清潭万丈深”，说的就是如此!我小时候去过那里几次，但是长大了以后，我很少回老家，更谈不上去这“潭”。到底现在如何了，我不知道。)，种种叠加在一起，就汇成了“青龙潭”。青龙潭姓“龙”的最多，占了整个村子的绝大部分。而姓“青”的，只有一家。为什么青龙潭中姓“龙”的村民甘愿自己的姓氏排在后边，无从考证，谁也谁不清楚。反正大家都是这么叫的!

　　青龙潭唯一一家姓“青”的，住在庄子的北边，背靠着一座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山。这家的主人，名叫“青牛”，个子不高，全身灰黑一片。黑头发，黑眼睛，黑脸皮，黑衣服……青牛结过一次婚，老婆生下肥肥胖胖的龙凤胎之后不久，便在潭里打水的时候淹死了。尸体打捞了两天两夜。既当爹又当妈，他把两个孩子扯到了十几岁，双双送到了县里，读上了初中。庄里人劝他再娶一个老婆——凭着身板，勤劳，谁家闺女也不会说三道四。但他拒绝了，觉得这样对不住自己的妻子。

　　把子女送上了县里，家里就空闲了下来，他就可以挤下更多的时间去赚钱。青牛确实很勤劳，这是我知道的，因为他常在我村做些杂工，就跟鲁迅先生小说中的“短工”差不多。农村人，有着强壮的身板，风吹雨打日晒都不怕，实在!青牛就是这样的人。我老家的这地方，盛产稻谷，一亩田打上个七八百斤不是难事。到了稻谷收割的季节，放眼望去，金黄金黄的，一片跟着一片，甚是壮观。稻谷收割的忙季，青牛天没亮就到受雇人家的田里干活，直到傍晚太阳落下了山，才收住手头的活儿，拿好主人家的钱(我们这里是当天做事当天付钱，有几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意思。)，跟主人家道了个别，一吹烟溜回自己的家里。期间的中饭也是在田间解决的!中饭很简单，或两个油煎大饼配上豆豉酱，或蛋花炒饭。他不介意，大口大口地啃煎饼，大口大口的吞炒饭——能填饱肚子就行!主人家也很乐意请他，因为他人实在，不打马虎眼。村中流传着几句顺口溜：

　　青牛啊青牛

　　不怕辛苦汗满流

　　谁家若要丰收留

　　必须还得请青牛

　　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青牛也很乐意，他不管村里人怎么叫他，给他取什么外号，都不会生气!把头埋在田里，像头牛般地工作!

　　我家在农忙的时候也请青牛!我们家一般是不请人的，兄弟姐妹多，人手够!但是，青牛出马，一个抵两，或者抵三，甚至我这样的四个。青牛在我家劳动的几天，中餐都是我给送去的。我也喜欢做这种事，一来可以放松放松，或者还可以听青牛“谈谈”他的大事。在我家的几天，他的衣服是没有换过的，上衣是件黑色的旧衬衫，上头的两个纽扣没有扣住。下衣则是一条简单的灰黑短裤，大概齐上膝盖。全身都是补丁，用白线缝的，特别显眼，就似黑暗中闪出的一缕缕白光。他的衣服上没有沾上一滴泥水，走到他的旁边，从他衣服中散发出的稻禾的清香和肥皂的烈味杂合在一起，还可以清晰地闻到。

　　他吃饭的时候，喜欢倚在大树的的根部。大把大把地吃饭，大口大口地喝着浑浊的鱼腥草茶。袒露出强壮的肌肉，和着若隐若现的肥实的大肚，活像一尊弥勒佛。

　　他中午休息的时间不长，等着毒辣的阳光稍微好点，便一溜一溜地窜到了田里。右手握住镰刀，左手揽住一片稻禾，“哗啦”一下，稻禾便齐刷刷地割好了，摆在禾桩上……这样一直反复着。我被他的动作吓住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重复了好几次。有一个下午，我还特地站在树阴下跟着他偷偷地学了好久。直到太阳下山，他才收工回家。

　　……

　　当然，他也不是把全年的工作都花在田里，毕竟田里的活儿也只是短短的一段日子。农闲的时候，他也出去打工，去县城里打工。

　　县城里有事做的地方，他都做过一段时间，这几天在这个工地上做做，过几天去别的工地做做。老板们都喜欢他，有时缺人手的时候还特意来乡下请他。图个啥，就是因为他那牛一般地劲。别的工友都劝他留点力气，好照顾家里。他不干，他觉得他家里没事儿，自己的两个孩子已经在县城读书了，况且上无老的要照看。他觉得卖力气能挣更多的钱，便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不是我在这里虚夸，有他的工地，工程的进度确实要比没有他的快得多!老板都爱他，给他的饭里夹了许多白花花的肉，也给了他比平常人多的钱。

　　他喜欢吃白花花的肉，油多，增力气!他也喜欢老板多给他的钱——自己卖力气赚到的，凭什么就不能要……他就把他一年中多半的时间花在了县里。

　　钢铁都有生上铁锈的时候，何况是人!他想着靠卖力气度过一生的愿望破灭了——他在工地中失足掉下来，脚摔断了，人也没有了力气。

　　他不能干上重活，老板们也不请他了。他一个人在家里门口坐着，子女还在县里读书。他着急了——子女还得靠自己养呢!

　　休息了一段日子，他再次去了县里，找到了一份事儿。晚上加班的时候，他滑下梯子，胸部被钢筋插穿了，没有人发现!第二天等工友上班的时候，才发现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从他的伤口处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地面，惹来了许多苍蝇——他身体僵硬了。

　　村里听到他出事的消息之后，纷纷地叹息了起来……

　　后来，我从我老家搬了出去。后来，我就淡忘了这件事情!

　　有的时候，农忙季节回家，偶尔还能听到村里人在叹着青牛和他的儿女一些碎事儿，有的还能说上那句顺口溜：

　　青牛啊青牛，

　　不怕辛苦汗满流，

　　谁家若要丰收留，

　　必须还得请青牛。

　　有时候，老实的人不一定有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