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用自行车驮着两箱糖果去冉冉家的小店,刚把箱子搬进店里,哑巴师傅就跟踪而至。
哑巴师傅平时不急不恼的时候说不出话,发怒的时候嘴里就往外迸单词。他进店后也不管人家冉冉的母亲在场,一点面子也不给我,骂了我一声“混账”,揪着我的耳朵就打了个旋儿,然后就咿咿呀呀地训了我一通,把冉冉的母亲吓得不行,搓着两只手不知所措。
哑巴师傅叫李鸿发。他不是那种完全的哑巴,有残留的听力,有时候一着急也能迸出几个单词,民间俗称他这种情况叫半哑。
我进厂的时候哑巴师傅就在了。听厂里人说,早在这个厂还是国营的时候,哑巴师傅就是厂里的工人,后来厂子卖给了一个福州老板,依然做食品生意。厂里的老职工留下不多,哑巴师傅就是其中一个。哑巴师傅年届五十尚未娶妻,原因当然主要是因为残疾。
但厂里对哑巴师傅却很重视,一直叫他当产品质量检验员。国营那时候他就是质检员,新老板特意留他下来,仍旧做这个行当。厂子转为私营后,新老板姓甄。甄老板是个较真的主儿,他待员工很宽容,工资奖金及时发,过年过节还有福利,但有一样,就是产品质量把得严,谁手下出了残次品,厂里也不罚,按规定自己买回去吃,按出厂价。
哑巴师傅这就成了厂里的关键人物,他说谁那一箱子糖果行,谁就能领到计件工资,他说不行,谁就得扛回家里自己吃。哑巴师傅做自己的活儿的时候很严格,谁也别想在他眼皮底下玩猫腻,不行就是不行,说破天也得自己掏腰包买了扛回家里去。由于产品质量把关严格,我们这个食品厂虽然小,但远近名气却很大。
我和哑巴师傅关系很铁,他喜欢我阳光,我喜欢他耿直。我们两个人创造了一套独特的哑语,闲暇的时候我和他就猫在一起“说话”,逗他乐。
我的女友冉冉和我在一个车间做活儿。冉冉是个很好的女孩,模样俊俏心眼善,哑巴师傅一看见我们俩在一起,就远远翘起大拇指咧嘴一笑躲开去。
常言说,久在河沿站,哪能不湿鞋?尽管小心在意,我偶尔也会出点残次品。尽管哑巴师傅平时和我关系挺好,检查质量的时候却一点也不含糊,照样叫我扛回家里去。好在冉冉的母亲开了一间食品店,主要就进我们厂子里的货,我可以把那些残次品直接扛到她店里,让她降价处理。这样就不用皱着眉头经常吃那些甜腻腻的东西了。
哑巴师傅训话的大意是:残次品是绝对不许变相出售的,如此照样会影响厂里的声誉。以前就是因为产品质量不好厂子散了架,闹得好多人丢了饭碗。要想吃饭就得端好饭碗,不能做一点亏心事。
我争辩说:“不就是烤的颜色有点重嘛,也吃不死人。”哑巴师傅揪着我耳朵的手又一用劲,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忙认错道:“行,行,我驮回去自己吃还不行吗!”
从这以后我就跟哑巴师傅记上了仇。我表面上不露声色,依然在没事的时候逗他乐,心里却在想歪点子整治他。
有一次冉冉的母亲来厂里进货,我帮她把三轮车装好送出厂门外,一扭头看见哑巴师傅眼睛直愣愣盯着冉冉母亲的背影看。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悄悄从背后踅到他跟前,在他肩头猛击一掌:“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哑巴师傅脸竟然一红,羞恼之下又要揪我耳朵,吓得我忙躲开。
后来我就经常逗他,问他是不是真的对冉冉母亲有意思了?冉冉早些年父亲患病去世了,母亲一直没有再嫁,一手拉扯她长大,现在还是孤身一人,这些情况哑巴师傅都知道。但我可不想弄个哑巴当老丈人,只是想搞恶作剧逗他玩,报那一箭之仇。
我刚开始逗他的时候,哑巴师傅总是装作恼羞要拧我耳朵,但是越到后来,哑巴师傅的脸色竟变得很温柔,不再搭我话茬,仰脸独自看远处的天,很神往的样子。这老东西,还真的动心了?我得给他加把火烧烧,让他百爪挠心夜不能寐,方解我心头之恨。
我对哑巴师傅比划着说:“要是你老人家真的对冉冉母亲动了心思,那我去牵牵线。还有呢,你自己也要主动一点,人家到厂里来进货的时候,赶紧跑过去搭把手,慢慢把人心暖热乎了,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哑巴师傅忽然又揪住我的耳朵,他是疑心我耍他。我忍住痛认真地点头,他盯着我的眼睛看,忽然在我脸上“叭”地亲了一口。吓得我跑出老远,一惊一乍道:“你,这是干什么!”
此后每当冉冉母亲来厂里进货,我就招呼哑巴师傅一起去帮忙。哑巴师傅身体壮不惜力,装好车子还把冉冉母亲送到远处才回来。后来不用我招呼,他自己一见冉冉母亲的三轮车来,就跑前跑后,算账打款装车。再后来干脆一挥手让我躲一边凉快去,一切都由他自己来。
闲了的时候,哑巴师傅再也不和我逗乐儿,只是仰头看天,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拿眼睛看我的脸。我明白他是在我的脸上找答案,问我是不是给“牵线”了?我自然回答已经开始牵了,叫他等好消息。哑巴师傅这时候就一脸的欣慰,眼睛巴巴地看远处。之后慢慢地他就主动问我,叫我汇报牵线之后的进度,而且问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以至只要一见我的面,眼睛里就打出两只热切的问号。
坏了,哑巴师傅真的上劲了!我怕了,说不定哪天哑巴师傅把我招出来,我的天,这要叫冉冉知道我拿她母亲开涮,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别说冉冉母亲无心再嫁,就是有心,能中意个哑巴?而哑巴师傅这边,要是他知道我和他开这样的玩笑,也是一定要扒我的皮的,我能有几层皮让他们扒啊!
我后悔极了。自作孽不说,这可怎么办?我当机立断决定降温,以哑巴师傅的感情为代价。他不牺牲我就得牺牲,而且他是一头热,一定不能变成“熟”的爱情。于是再见到他眼睛里的问号,我就先点头后摇头,说明难度很大。后来就点头的次数少摇头的次数多,说明事情太不好办了,已经办不下去了。
哑巴师傅见我这样,眼里火辣的光渐渐暗淡,依然仰头看天,却间或一声短叹。这时候我的善良和同情心都复苏了,不忍心看他这样,很想拿起他的手揍我一顿,心里也轻松些。他毕竟是个好人,一个好的长辈,我太过分了。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把一切都改变了。
这天我上夜班,白天的时候正在家里睡大觉,忽然冉冉打电话来说叫我帮她母亲进货。
冉冉母亲身体还好,要是平时她一个人进货就行,可是近来接连几场大雪,报纸电视一直说的都是雪灾的事,冉冉就怕母亲一个人蹬着三轮车路上出事,要我全程陪她母亲进货。
我急忙穿好衣服赶往她家的小店,冉冉母亲已经在店门口等着了。
从她家小店到厂里得经过一段临时公路。这一带是煤矿塌陷区,说不定什么时候地面就会突然裂开一条缝,把临时公路拦腰截断。
到那块地儿后,冉冉母亲说让我蹬着三轮车在后,她在前面探路。我说还是我在前面探路吧,冉冉母亲不让,说她路熟,其实她心里是想把危险留给自己。我犟不过她,只得紧紧跟在她后面,小心地蹬着车子走。
雪仍在下,大片的雪花扑面而来,弄得眼睛都睁不开。也就是在我一眨眼的瞬间,忽听得冉冉母亲“哎呀”一声叫,人在我面前消失了。
我吓得大喊大叫,却是听不见一点回应,急得就想跳下裂缝把冉冉母亲救上来。一股流进脖子里冰凉的雪水让我清醒了过来:这裂缝有多深?我即便不顾一切跳下去,能救得她上来?我脑袋昏了一阵子,急忙给厂里打手机,让多来几个人紧急救援。
人很快就来了。跑在最前面的是哑巴师傅,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冉冉,再后面是厂里几个年轻小伙子。哑巴师傅乱吼乱喊,一时也乱了方寸。有人叫:“赶快都解下腰带,接起来下去救人。”而哑巴师傅已等不及,不顾大家拉劝,“咕咚”一声就跳了下去。听见他在下面喊叫什么,却是听不清楚。看着嘤嘤哭着的冉冉,我什么也不顾也跳了下去,脑袋撞在裂缝壁上,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等醒来时,只见哑巴师傅一手抱着冉冉母亲,一只手正在我脑袋上乱拍。我忍着疼痛,叫上面赶紧坠下绳子来。这时候厂里的后援已经来到,而且带了足够的绳子。哑巴师傅示意让我稍等,自己把绳子缠在腰间,将被摔得仍然昏迷不醒的冉冉母亲小心抱在怀里,让上面的人拽了上去。
冉冉母亲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哑巴师傅就一步不离地在医院守着。有一次我和冉冉送饭到医院,正听到冉冉母亲呢喃着说:“我要是摔残了,你还要我吗?”哑巴师傅急得咿咿呀呀,手也急切地比划,那意思是:你摔残了我也守你一辈子!
这时我才知道,敢情这两人早就单线联系上了,而且早就已经到了一定的火候。
没想到还真的弄假成真了!冉冉不嫌弃哑巴师傅,我自然也由衷地高兴。我和冉冉竭力操办了两位老人的婚礼,在城里最好的饭店摆下酒席庆祝。酒席上,哑巴师傅一连灌了我三大杯,然后又重重揍我一拳,对我好一阵吼骂。大家都听不懂可我懂,那意思是: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安好心不怀好意,一点都没想到我会真的成为你的岳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