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为先,救命最要紧。这起码的道理起码的人性都不晓得,你的书硬是读到屁眼里去了……话虽难听,道理却是那般硬!
我的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有时严得近乎苛刻。
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其实是仁慈的,有时仁慈得近乎无己。
记得幼年时,我家有一张红漆方桌,桌面光洁如镜,四条长条板凳同样光鲜地摆在方桌四周,这就是传说中的八仙桌吧。它摆在我家堂屋前方靠墙正中,可是我父亲的至圣宝贝哦。只有每年正月间请客时或者有较大喜事重要客人光临时才用来待人吃饭。平时是谁也不能用的,甚至摸一摸、碰一碰都要招来父亲严厉的训斥。
1960年春,我十四岁,在县五中读初一。正月十九星期一,是新学期开课的日子。十八日傍晚,父亲风风火火回到家,面带笑容,交给我九块钱,语重心长地说:“月牙儿,这是一学期的书籍费,收好啊。你要用功读书,要像隔壁的宝姐、丘哥他们一样读好了书,以后在北京、上海干大事情。书读到肚子里,强盗抢不走,贼哥偷不到,永世都是自己的。”我深深地点头,连说了几声“好!”
我知道父亲刚把在县一中读高二的姐姐送走,又马不停蹄地筹集我的学费,确实不容易。
我小心翼翼地收好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刻苦,一定要争气,读好书,将来干大事情改变穷面貌,报答父母,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正在这时,一个中年人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四叔,不得了咧,我家三伢子扯风了,快不行了,冇得钱去诊,堂客们都快急癫了。”我父亲一听这话,马上就把手伸向我:“月牙儿,快把那九块钱拿出来,快!”我刚收好钱,还没焐热,心里有点犯迟疑,口里嘟哝着“那我明天就不能去读书了”……话没说完,父亲那蒲扇般的手就扇到了我的小脸上。这一巴掌扇得我半天回不过神来。来人见父亲动怒打人,不好意思,转身走了。
痛归痛,哭归哭,父令如山。我忍住痛止住哭,哆哆嗦嗦地拿出钱。父亲接了钱就飞快地出了门,追上那人,把钱塞给他:“这是九块钱,你快去医院救细伢子要紧。”那人也没多说,揣着钱跑着去了。
父亲回到屋里,余怒未消,指着我破口大骂:“天下人为先,救命最要紧。这起码的道理起码的人性都不晓得,你的书硬是读到屁眼里去了,越读越蠢,再读也冇得用……”
父亲责骂时,从来就不容许人解释。
这一夜,我伤心极了。
救命最要紧的道理我何尝不晓得!土改时,我有两个妹妹就是因为扯风,一夜之间就没命了。从心底里说,我没有违抗父令的意思,我只是担心明天没钱上学稍微迟疑了一下,却招来重重的巴掌,狠狠的责骂……
这时母亲来到床头,俯身对我说:“月牙儿,你爹的脾气你知道,别人有难处,他舍命都会帮,他是明天没有早饭米也会留客过夜的人,别人有难事找他,是信得过他。刚才来的那个人,是你的一个远房表亲,他三十岁才讨堂客,前两个孩子没救得,三伢子又扯风很危险,找来了,不帮他还有良心吗?你也莫急,天无绝人之路,书总是要读的,办法是靠人想的。”听妈这么说,我心情平静了,我说:“妈,我知道爹是好人,要是明天搞不到钱,我就和同学共几天书也不要紧。”
第二天清早,我蒙眬中听到父亲正和母亲在说着话,好像讲的是桌子凳子。母亲叹了口气,说:“也只有这个法子了。”接着就听母亲喊:“月牙儿,快起来吃饭,读书去!”我一骨碌爬起来,只见父亲坐在堂屋里的红漆板凳上,一言不发,似有千重心事,又好像在下什么大决心的样子。我忽然发现,才51岁的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吃饭时,父亲说:“这套红漆桌凳,是我兄弟分家时分得的唯一财产,这是祖产。这几年困难,有人出二十块钱要买,我硬撑着,再困难也不卖祖业。现在你要读书,我决定把它卖给你们学校食堂,等下我用土车子推,你就帮着推车子。其实,几十斤东西,不要你推也行,就是要你晓得,你父亲为你读书是卖了祖产的……”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
谁知到了学校,那个总务主任说什么也只出价八块钱,我父亲说:“别人出二十块我都不卖,现在是要交书籍费没办法,你凭点良心吧。”总务主任则说学校食堂不需要这么好的桌凳,是看你们要交学费才收的,不然的话,八块钱都不想要。父亲气得要把桌子推回去。我着急了,推回去,十多里高低不平的土路,容易吗?推回去,我就真的读不成书了。我放声大哭,央求总务主任作价九块算了。总务主任有点不耐烦,又有点不忍心,正僵持间,校长来了,我像遇到救星一样把我父亲昨晚借钱给人治病、今天卖祖业供我读书的事说了出来,老校长身子微微抖了一下,看了看桌子,又盯着我父亲看了半分钟,然后以他那独特的声调开了腔:“细伢子读书是硬道理,这个父亲了不起,不能让一块钱难倒英雄汉啊。九块钱就九块钱吧。”又对我挥挥手,“快去,要上课了。”我如释重负,飞快地走了。父亲是什么时候什么心情离开学校的,他从没提起过,我也不敢问,但我知道他的心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