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豫西南一带土匪刀客多如牛毛,恣意横行。那光景啊,真是夜夜闻枪响,村村有哭声,闹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土匪刀客惯用的伎俩是“拉票子、叫场子、飞叶子”。西峡口的大财主王子久,竟然在一天之内“三子登门”,大祸临头!——早上他儿子出门收账被土匪“拉票子”绑走,土匪索要赎金500银元;晚上就有绑票的土匪在墙外野蛮地“叫场子”:“日你娘,操你祖,老子就是刘宝斌。限3天、拿花边(银元),过期爷们拉火鞭(烧房)!”叫骂声刚停,全家人惊魂未定,家丁又呈上匪首别廷芳的“飞叶子”。什么叫“飞叶子”?具体说就是土匪事先把勒索信写好,再用一把匕首把信扎在事主的大门上。
说起匪首别廷芳,在西峡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廷芳长期盘踞在他的家乡老虎寨,劫富济贫,心狠手辣,是众多土匪中的另类!咋叫另类?单说他“飞叶子”的手法,就与众土匪不同:别的土匪是用匕首传信,信内恶言冷语、直言不讳地索要财物;而别廷芳的信是用牛皮纸大信封装好,然后让喽罗恭恭敬敬地送上门。王子久急忙拆开信封观看,别廷芳在信上客客气气地说,为治当今乱世,保一方平安,特于明日拜见王财主,商量借钱买枪的事。王子久看着别廷芳的“飞叶子”,心里就像吃下二十五只老鼠——简直是百爪挠心哪!他叹息道:“唉,这张‘飞叶子’,又是咱王家的一道催命符啊!”
王子久的弟弟王子佐说:“哥呀,眼下是乱蜂蛰头啊,兴许是该咱王家破败啦?依我看咱一仆不事二主,一家不惹二匪,不如把赎金交给刘宝斌,先把侄子赎出来再说。”家里一干人等都附和王子佐的话,全都主张不理睬别廷芳,先交赎金救人要紧。王子久阴着脸,沉吟良久,做出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决定:“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我豁出去了!明儿咱就按照‘飞叶子’的约定,先招待别廷芳吧。”
第二天,王子佐为防不测,瞒着哥哥,悄悄安排几位家丁,掖好家伙什儿,早早埋伏在室内。王子佐事先对家丁们交代:如有不测,就以他咳嗽为号,先下手为强!晌午时分,王子佐见别廷芳与他的副司令刘顾三赤手空拳来到王家,心中暗喜。
不料刚在客厅坐定,别廷芳就对王子久拱拱手说:“王大财主,我是属狗哩,鼻子特别灵。一进门我咋就闻见生人味、火药味啦?弟兄们可别擦枪走火伤着自家人哪!”
室内空气骤然紧张,王子佐正准备咳嗽,不料哥哥王子久大喝一声:“混帐,都给我滚出来!——我有贵客在此,谁让你们这帮蠢货来给我添堵?”几位家丁灰头灰脸地从屏风后走出。王子佐非常尴尬,推说是下人自作聪明,惊扰了司令。其实,别廷芳完全是凭直觉感到屏风后有人,便随口一诈,就使王子佐精心策划的一场杀局破功。
一场虚惊过后,别廷芳开始侃侃而谈,述说他这次“飞叶子”的初衷。他开导王家弟兄说,王家的土地连着内乡接着淅川,生意连着襄樊接着武汉,挣的银元能堆成小山。可是,只要刀客在门外放上几枪,王家的银元就起码得有一半属于刀客是也不是?王家虽有几杆土枪,贵府公子不是照样被绑了“票子”?可见土匪刀客根本就不理你是也不是?说得王子久只有点头的份儿。
接着,别廷芳话锋一转,对王子久说:“王财主啊,我别廷芳不学你挣万贯家产,只想着保一方平安,我要扫平世间的大小刀客,让西峡口人活得安生些。要剿灭刀客,就需要枪,需要钱。我不说别扭拐弯的话,今天是专门找你借钱买枪拉队伍的。”
王子久眨巴眨巴眼睛:“好说,好说!别司令您是稀客,今儿个我特备薄宴,咱们边喝边聊!”说话间,8个菜4壶酒端上了桌。4个人4壶酒,每人面前放一壶,酒壶里面会不会有啥路数?刘顾三眼珠子一转,假装摆弄桌子上的菜盘,顺手就调换了4壶酒摆放的位置。别廷芳骂刘顾三:“你呀,真是狗肉不能上席面,咱防小人还能防君子?王财主会给咱们上两样酒?”
不料听了别廷芳的话,王子久反而哈哈大笑:“别司令您真是神机妙算,我们上的可真是两样不同的酒啊!”刘顾三沉不住气儿,正要發飙,不料王子久把两样酒分别倒入两个碗里,两碗酒的颜色的确不一样:一碗酒颜色深些,散发着醇香味儿;一碗酒颜色浅些,能闻出寡淡味儿。王子久接着说:“好酒是专供坐月子婆娘及贵客喝的,淡酒是我们王家兄弟自个儿饮的,两样酒的价钱差着一大截呢!”
别廷芳万万想不到,富甲一方的王家,竟然也节俭到这种程度!刘顾三在心里嘀咕:遇上了把钱串子拴在尾巴骨上的抠门财主,今天我们还能捋到钱么?
别廷芳站起身来,把两样酒掺和着倒入碗内,然后高高举起一碗酒,爽快地说:“好哇,王大财主,你这个朋友今天我交定了,来,咱们干!”
几壶酒下肚,大家都有点头大。王子久意味深长地说:“别司令,我今早起来,就两个眼皮都在跳,一个跳财,一个跳崖。罢罢罢,是坑是崖我王子久跳定啦!”说着,他站起身来,朝门外拍了3下巴掌。
刘顾三见状大吃一惊:这“鸿门宴”上的杀手“项庄”该出场了!只见他“呼”地站起身来,“噗”的一声把一只匕首扎在酒桌上,满脸通红地咋呼着:“咋,想跟俺老刘过过招啊?——司令您一边儿呆着,我一个人对付他们一群!”别廷芳稳坐不动,血红眼珠儿瞪着刘顾三,喝令他收起匕首,老实坐下。这时,从门外进来一胖一瘦两位管家,各端着一个大托盘,托盘内分放着银元和烟土。王子久惴惴地说:“别司令,仓促之间,我就准
备了500块大洋与80两烟土,敬请见谅!”
别廷芳站起身来惊叹一声:“哎呀,巧啦,简直神啦!王大财主啊,您拿出的数目,咋就与我心里想借的分毫不差呢?——在来之前,我已经把借条打好了,连同利息也算好了,来,您收着。”别廷芳说着,从身上里摸出一张用“哈德门”香烟包装纸写就的条子,双手递给王子久。
王子久接过纸条子,看也不看就撕碎扔进废纸篓里:“哎呀,别司令,咱们谁跟谁呀!您老别不说是西峡口的一条龙,起码也是老界岭上的一只虎,您一个‘借’字,本身就值500块大洋80两烟土!”
别廷芳把大洋与烟土分别塞进搭裢里,然后朝王氏兄弟拱拱手:“你们能看得起我别廷芳一个泥巴撅子,我老别要是干不出个样子,让老百姓过上安生日子,就算是他妈的人渣子!——哦,我忘了告诉你啦,贵府公子已经被我们搭救出来,顷刻间就能回府。告辞!”
送走了两位匪首,王子佐不停地埋怨哥哥:“明明是他们来讹钱,你还装得像孙子一样;明明咱4个家丁足能放倒他俩,你却缩手缩脚不敢开罪他们。这样一来,咱们算是敲着铜锣找娃子——丢人打家伙什儿!”
王子久二话不说,拉着弟弟就上了高高的寨墙。他们居高临下远远望去,只见山坳里停放着两架滑杆,8个抬滑杆的彪形大汉,身穿清一色的黑衣,肩背一色的“汉阳造”快枪,在滑杆旁候着。待到别廷芳与刘顾三刚坐进滑杆,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只见王子久被绑票的儿子从树后面钻出来,朝众人鞠躬后,飞也似的向村子奔了过来。王子佐大喜过望:“嗨,我大侄子被救回来了!”
王子久淡淡地说;“看见了吧,肯定是别廷芳灭了刘宝斌,救了我儿子!等到那些‘汉阳造’再指着我们‘借’钱时,还有一丁点儿人情么?兄弟呀,我观别廷芳的麻衣相,虽然满脸杀气,却是个讲情重义的汉子。此人日后必成气候,震动一方!”
弟弟心有不甘:“那张借条你为啥看也不看就撕碎扔掉呢?”哥哥诡秘地一笑:“你糊涂呀,你真当那是一张借条啊?依我看,那无非还是一张另类的‘飞叶子’,不看也罢,看了添堵。”
别廷芳事先算好写定留给王子久的那张“借条”,也就是王子久所说的那张另类的“飞叶子”,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呢?
转眼几年过去了。别廷芳用“借”来的钱买枪,迅速扩充了隊伍,壮大了实力。在几年时间里,就剿灭了西峡口大大小小的土匪刀客团伙。随后,他又联合淅川、镇平等县的实力派人物,在豫西南进行了“自治”的社会改良,使这一带成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世界。到抗战初期,别廷芳已经成了宛属13县的联防司令,成了国内名震一时的“自治派”人物。1939年5月,在日寇犯境时,别廷芳带领南阳民团消灭日寇3000余人,取得了著名的“新唐大捷”,打得日寇几年内不敢侵犯南阳,受到国民政府的嘉奖。当初慷慨解囊资助别廷芳起家的王子久,成了别廷芳麾下掌管经济大权的财政局长。
这一天,别廷芳到财政局与王子久唠嗑儿,谈起了当年“飞叶子”的往事。别廷芳问;“我就纳闷了,当年我留下的那张借条,你为啥看也没看就撕掉了呢?”
王子久答:“不撕掉的话,咱俩都尴尬。”说着,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经过拼贴后的“哈德门”烟盒纸条,递给别廷芳说:“当年您就是拿这玩意儿哄我的!不过,看看眼下的世事境况,您的这出戏,演得也真是太值啦!”别廷芳接过纸条子一看,自己当年的“手迹”仿佛还在挤眉弄眼:
“三子临门戏,老别一人演;大功告成后,人情加倍还!”
好一似“飞叶子”的语言,好一副土匪的嘴脸!两人看后,同时都哈哈大笑。
别廷芳笑着问;“老子当年演的这出戏,是不是太下三烂、太不择手段啦?你当时为啥不戳破呀?”
王子久感叹地说,“人哪,眼光总得看长远点儿。世上有好多事啊,只要是于世有补,与事有益,看透的不能说透,说透的更不能作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