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乡下人日子过得紧巴,住的清一色草房,土坯砌墙,茅草结顶。不但砌墙用泥巴脱成的坯,勾缝也用泥巴,泥脊、搪墙用的还是泥巴,一座房子从上到下都离不开泥巴。泥巴匠应运而生,黄土洼的孙有才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凡能称为“匠”的人,都有点儿手艺,如木匠、铁匠、剃头匠,等等。孙有才能被称为泥巴匠,和泥、掂泥自然不在话下,关键还会干砌墙、搪墙、苫草、泥脊等技术活儿。他不但会干,干得还好,还能服众。这名声可不是吹出来的,全是熬出来的。起初他也是个小工,和泥、掂泥、搬坯……干啊,熬啊,终于有了掂瓦刀、使泥抹的资格。瓦刀、泥抹是泥巴匠“吃饭”的必备工具。能掂瓦刀、使泥抹就意味着是大工了,或者说是匠人了,就可以领头包活儿,就是大家口服心服的领导了。
孙有才成了香饽饽,谁家要盖房,得提前约,晚了就被别人请走了。他领着一二十个小工,村里村外包活儿。谁和泥,谁搬坯,铺排得井井有条。房屋盖得快,质量又好,主人家满意,完工酒就备得丰盛,孙有才和小工们也喝得痛快。
有一次,孙有才被十里岗的仝三请去盖房。挖地基时,仝三的邻居拦着了,说仝三没留足封道。在乡下,盖房都要留足封道。孙有才好言相劝,但两家互不相让,竟动起手来。孙有才猛地往两家人中间一站,高声说:“你俩可听说过‘六尺巷’的故事?大清康熙年间,有个大学士叫张英。一天张英收到家信,说家人为争三尺宽的宅基地与邻居闹翻,要他利用职权打通关系,赢下这场官司。张英看罢信,笑了笑,然后回信并附诗一首:千里来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接到信后,明白了个中道理,主动让出三尺宅基地。邻居见了,也让出三尺,这就成了‘六尺巷’。老话说,千年搁街万年搁邻,互相让让,比啥都强。”
仝三和邻居听了,都有点儿不自在。仝三马上把地基往里挪了挪。邻居也表示,将来他家盖房,也留足封道。就这样,一场械斗被孙有才化解了。
“才哥这泥巴匠,高!”
“有才真有才!看你把他两家‘搪’的,都没话说了。这叫泥巴匠的泥抹──两面光。”
“这就是领导才能,要是才哥当了队长、支书,能把事办得谁都不会有意见。”
众人纷纷夸赞孙有才。
后來,孙有才真就当上了支书。
孙有才在为人盖房时,一不留神从房顶滚了下来,摔断了腿,治了几个月,骨头长好了,却成了瘸子,再也爬不上房顶了。后来,大队支书年龄大了,就推荐有威信又有领导才能的孙有才当支书,公社也同意了。
当了支书的孙有才,果然把手中的“泥抹”用得得心应手,把“墙”抹得更光滑了。
这天,大翠和二梅妯娌俩因一枚鸡蛋来找孙有才评理。原来,妯娌俩住在一个院子里,嫂子大翠住堂屋,二梅住东屋,两家的鸡窝并排垒在西墙根。两家不睦几年了。早上大翠摸过芦花鸡的屁股里有蛋,可中午从地里回到家,发现鸡窝里空空的,料定鸡蛋被二梅偷拿了。大翠就骂,二梅上去把大翠的头发拽掉了一绺。
孙有才一听,心里有了数:“为了把案断得公平,我得先看看现场。”
孙有才来到大翠、二梅的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二梅赶忙端出自家的蛋筐让孙有才看:“支书,俺家母鸡下的是红皮蛋,她家母鸡下的是白皮蛋,你看俺这蛋筐里有白皮蛋吗?”
“你俩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这就召开支委会,专门断这个案子。”说罢,孙有才背着手走了。
过了一天没见动静,二梅到大队部打听。孙有才说:“我正准备到你家断案。”
孙有才带着支委一班人来到二梅家,二梅慌着递烟倒茶,支委们有说有笑,只字不提鸡蛋的事。说着说着天就黑了,民调主任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快饿死了,撤吧,明天再说。”孙有才说:“不急。”二梅的丈夫随柱看出了端倪,赶紧让二梅做饭。一盘炒鸡蛋,一盘拍黄瓜,一盆手擀面条。
“时候不早了,这回真该撤了。”民调主任打着饱嗝说。孙有才这才站起身,对二梅说:“别看一枚鸡蛋,也得断清楚,不能让你家背黑锅。明天继续断鸡蛋案。”
第二天下午,孙有才果真又带着一班人来到二梅家,一边喝茶吸烟,一边闲聊,还是不往正事上扯。二梅只好又炒了鸡蛋拍了黄瓜,招呼他们吃饭。吃完饭一抹嘴,孙有才还是那句话:“这不是一枚鸡蛋的事。鸡蛋虽小,名誉事大,咱一定得把案子断清。”
第三天,孙有才准时坐在了二梅屋里……半筐鸡蛋见了底,二梅心疼得牙根疼,对丈夫说:“明天要再来,还得去买鸡蛋。”随柱眉头皱成了疙瘩:“为啥他们不去嫂子家,偏偏一连几天来咱家,来了又不提鸡蛋的事……坏了,这是孙有才在羞辱咱呢。”
二梅两口子脸臊得不行,马上来到堂屋。二梅啪地打了自己一耳刮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起错来。大翠见了,拉着二梅的手:“好妹子,咱是亲一家,不能为一枚鸡蛋伤了弟兄妯娌们的情分。往后咱还是亲一家。”
其实二梅两口子不知道,孙有才已经对大翠进行了批评教育。
饭场上,民调主任绘声绘色地说:“咱支书不愧是泥巴匠出身,就是会搪,不费啥劲就把大翠、二梅这两面‘墙’给搪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