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问我,你们当记者的,是不是遇到过很多别人没听说过的事?怎么说呢,只能说记者这个职业接触的人多,这个“多”不是数量多寡,而是它分门别类,形形色色。但这些人的这些事,也是和你们生活的社会脱离不开。无论是谁,都不能像张国荣说的那只鸟,不停地在地面以上飞啊飞的,无论是谁。
所以,我和我的同事们碰到任何事,面对任何采访对象,都能处乱不惊、见怪不怪。顶多顶多,末了骂上一句:见鬼!
1——
这件事还要从半年前说起。
当天的天气怪怪的,中午时分,天空却似极夜,炭黑炭黑的。开往长春市区的客车打着大灯和雾灯,也就不足为怪了。
那个老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他闯进客车的光柱里,一把拉住了我。
我精神完全集中在上车、快回单位写稿子上,被他拽了一下,有些猝不及防。
我回头,看见了一个七旬左右的老头,花白的头发;同样花白的胡须很不老实,在风中纠缠在一起。中山装像是套服,但上下颜色不一,裤子的颜色要深一些,可能是穿着的时间多于上衣。老人脚上的鞋子却是白晃晃的。它们发出的白光直接刺向我。
我说老伯,您有事吗?老人把上衣的口袋翻了出来,说年轻人,我被偷了,回不去家了,能不能帮帮忙?
我犹疑地看着老人,他的表情确是焦急的样子。我还看到,他的脸上有几处淤痕,估计被偷后发现,再被施以拳脚的。
我的身边也没有人,我不用再理会防骗之类的告诫。如果能帮助一个人,为什么不呢?
我说老伯,您要去哪?老人说去青山镇。怕我不信,老人掏出身份证,上面写着:
姓名:姚望君
出生年月:1938年9月13日
家庭住址:榆惠县青山镇青山街道青山委5组
身份证号:……
我说老伯不用看了,您收起来吧,我帮你。
到青山的车票是30元零8角。
2——
半年后,也就是前几天,我看到报纸上有青山镇的消息,突然想起那个老伯。他到底有没有安全到家?中途不会迷路吧,会不会出事?
我后悔没有把他送上车。
我找到青山镇政府的电话,通讯员说你往街道打吧,直接。我按着他给的号码打了N次,都是无人接听。
越是这样,我就越惦记。我给负责榆惠县新闻报道的同事张明超打电话,我说你帮我查一下户口,看能没有姚望君的联系方式,他的家里人也行。稍后张明超复电,说巧了,负责这事的民警这几天有事,你能不能等等?
我心里就更急了,说找一个老伯发生这么多事,我感觉不好。张明超说一个外人你操什么心呢。我说那天我觉得老伯很可怜,现在我倒是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事。你想想,70多岁的人,为什么一个人出远门呢?
张明超说这就得问他了,我不能给你答案。他说这样吧,我正好有个榆惠县的采访任务,你和我去,咱们顺便去老人家看看。我说好吧,先谢谢你。
张明超的采访只是走了一个形式,我们到县政府抽了几支烟,夹回一沓材料,直奔青山。到了街道,叫刘姨的老太太说5组我熟,你们什么事?我说刘姨,我们想找一个叫姚望君的人,70多岁。
刘姨打量着我们,说找他干嘛?亲戚?
我拿出记者证,说刘姨,我们是记者。半年前我在客运站碰到过他,当时他没钱回青山。我担心他有什么事,挺大岁数的。
刘姨手中的水杯一抖,说什么,你见过他?我说是啊,我见过,他还给我看身份证。
刘姨说这怎么可能,你不可能看到他,5组的姚望君,一年前就去世了。
3——
在去姚望君家的路上,刘姨尽可能回忆着姚望君。她说,姚望君,那是个好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他都跟着张罗。哎,你打听打听这左邻右舍的,谁个不知道他。要说他去世了,大家伤心着呢。哎,你们说,这世界上有鬼吗?你们真的见到他了?
刘姨这一说,我和张明超的心里也打起了鼓。鬼?有鬼?见鬼?
刘姨接着叨咕,这个姚望君啊,放着和儿子的好日子,非要自己单过,哎,他儿子你们认识吧?
我说刘姨,我们不认识。他儿子在哪?
刘姨说,他儿子是个独生子,叫姚德才。在青山镇,那也算是号人物,自己开了家美容院,雇了好多人呢。他老爹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就搬出去了。老姚,刚强着呢,从不向儿子伸手。他是退休教师,工资也不少开。
姚望君的家看起来非常洁净。刘姨说,他去世后,屋子再没人住过。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定期来这里打扫。
刘姨说,时间太急,我现在也找不到那个亲戚。
我说刘姨,我们先看看,如果有必要,再找。
这是间平房。对那个态度冰冷的锁头,我没有一点兴趣他欢迎还是不欢迎。我和张明超说,我就需要一样东西:姚望君的照片。
当时已经是黑夜了,张明超打着刘姨预备好的手电筒。我说明超,你怕不怕。他把眼镜往上一推,说我怕什么,我也没见过他。
房子分三间,走到第三间的时候,张明超说你过来,你看,是不是他?
我说刘姨,您先别过去,别吓着您。刘姨又害怕又好奇,说孩子不会吧,如果真是他,那是人还是鬼?
我走到窗前,刚趴在玻璃上,就觉得有人在光柱里向我走来。我定睛一看,是个巨幅的黑白照片,里面那张脸差不多贴在玻璃上!
而那张脸,正是我所看到的老伯。也就是说,他就是姚望君!
在黑夜与白色光柱的掩映下,姚望君神色坦然,面容里还隐约着一丝微笑。
张明超说是他吗?是不是?我说是他,这怎么解释呢?
张明超说咱们还是先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我过去搀着刘姨。
4——
我和张明超在青山镇最繁华的街道上,走进了姚德才的美容院。
姚德才对我说的话嗤之以鼻,说这怎么可能,人死怎能复生?你是记者吧,你也信这个?真见鬼。
我说姚老板,我也不信,但这件事怎么解释呢?我相信我的记忆系统没出任何问题。
姚德才说,即使像你说的,但我听说人有怨气死后才变成鬼。我父亲是公认的好人,他对别人好,别人也对他好,哪来的怨气?
我还想问点什么,一个服务生跑过来,说姚老板,咱那批毛巾是不是该换了,一打美容院开业还没买过新的呢。
姚老板说去去去,不是还能用吗?以后再说,你没看见我接受采访呢吗?
我想起要问姚德才什么了。我说姚老板,我想确定一件事,你父亲死后,你见过他没有?
姚德才连用一双锃亮的皮鞋碾着刚扔到地上的烟头,一边说我怎么会见到他?真见鬼。一边的姚太太说,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别用那皮鞋踩烟头,它好贵的。
我继续问着愚蠢的问题:你有亲戚吧,他们见没见过你父亲?
5——
姚德才给我和张明超提供了一份姚老伯亲戚的名单。
张明超说,我太佩服姚老板的记性了,这些人的联系方式,他居然记得一字不差。
我说,你也没看看他是干什么的,我相信你问他每一个客人,他会说出谁的屁股上长着美人痣。
姚德才给我的名单上,密密麻麻。我和张明超挑了最近的一个。
赵一平和他老婆都在家。
说起姚望君,赵一平的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他说你可别吓我,我怎么会见到一个死人呢?不信你问问我老婆。赵一平的老婆说,我没看见。我大姨夫一年前就走了,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
我觉得赵一平的老婆在敷衍。她掰着瓜子,眼睛盯着对面的平板电视。
张明超认为我入魔了,在我耳边说,见鬼的问题你都问了多少人了?这世界哪有鬼啊?半年前你肯定看错人了。
可我想,这件事确实匪夷所思,但总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我还是相信我的记忆系统,它没有任何问题。
赵一平去了洗手间。我忽然想起什么,我叫赵一平的老婆。说嫂子,我有事想请教。
她看看洗手间,说什么事?
我说嫂子,你们以前借……不是,你大姨夫生前有没有帮助过你们家,比如说给你们买过什么东西。你知道的,有时人死了,会记着以前的事,走得不放心。
她又看了看洗手间。
张明超也觉察出什么,说嫂子,没有亏心事,鬼不来敲门。这句话,很准的。
她很小声的一句话,让我和张明超大吃一惊:我告诉你们,你别和一平说啊,我大姨夫,前几天来过,真的是要钱来了。哎,我以前和一平说过,我们家也不缺啥。可一平就寻思着,我大表哥那么有钱,我大姨夫也差不了,总想找个理由要点钱花,也不用还了。这下,找上门来了……
我说嫂子,你大姨夫怎么说的?
她说,当时我吓坏了,说大姨夫,我们一定还你钱,一定还。我大姨夫变鬼也不凶,他说你们先准备着吧,过几天再来取。别看我们家赵一平表面上大咧咧,可他也怕着呢,他都把纸买好了,说是10亿元的大钞。我们今天晚上就给我大姨夫邮过去。
我说嫂子,你大姨夫是不是头发花白,穿着一身中山装?
她说是啊,来的时候,他还拿着账本呢。
6——
我再次找到姚德才,问起账本的事。
姚德才说有,有个账本呢。这么复杂?我爸他真回来了?
姚太太眉毛一挑,说我爸生前啊,总想着帮助别人,这些事他都记着呢。
姚德才从另一个房间拿出一个账本,说我记得我爸说过,这个账本是对他一生的最好奖赏,你说他啊,放着好日子不过。
我翻开账本,张明超一眼看到了赵一平的名字,后面写着3000元。
姚德才也紧盯着账本,我开玩笑说,你爸生前也没少帮助你吧,就你一个儿子。
他却叹气,说记者你可不知道,我爸对我最严格了,说人一定要靠自己。说句心里话记者,有时候,我很生气。为什么老爷子对外人都那么好,对我就不行。你看看那些亲戚,哪个不想占他便宜?我一和我爸说,他就批评我复杂,这老头。
我说姚老板,除了亲戚的名单,你有没有他们的电话?
姚老板说有,你等我给你找,明天我给我爸烧点纸吧,都离开的人了,就别再吓唬人了……哎,我电话本放哪了呢,见鬼。
7——
我想起赵一平老婆说的那番话。
我问张明超,你说人要是变成鬼,大家给他寄,他能收到吗?
张明超说,不会是你也信了吧?这都是人们在解心疑。
我说如果这种事是解心疑,那姚老伯怎么解释?咱们都打过电话了,姚老伯每一家都去过,这怎么解释?你说说看。
张明超说,我也觉得邪乎,可我不相信有鬼。
我说那赵一平去烧纸,姚老伯会来吗?
张明超说,你问我,我问谁?
我说明超,我想我也该给老伯寄点钱。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姚老伯都值得我尊重,多好的人,多好的父亲。
赵一平看到我们时,一脸错愕。
我说你别介意,我们也来看看姚老伯。
那当然是个十字路口,我和张明超盯着把火光都送走,赵一平夫妇已经走到了马路对面。
我起身想走,张明超拽着我,目光盯着对面。
他说,大记者,你看看,那是谁。
我心里有种预感,一看,在马路的那边,在一棵泡桐树下,站着赵一平夫妇。
赵一平的对面,站着姚老伯!
8——
姚老伯肯定没有发现我们,也没有向这边张望。
我把张明超从楼房下的阴影拉出来,悄悄绕到泡桐的旁边,刚好能听到他们在说话。
那个白天还一脸吊儿郎当的赵一平,此时竟缩到了老婆的身后。我感觉他的全身发抖,连那棵泡桐,都在跟着抖。
赵一平的老婆说,大姨夫,我和一平刚给寄去好几十亿,你慢慢花吧。
姚老伯摇着头,说你们从我这拿走的是真钱,我想要真钱。
赵一平的老婆回手掐着丈夫,我就说赶紧给大姨夫准备好钱,你就不听……大姨夫,你别急,回头我就张罗。
我想我该出来了。
我转身走出,说姚老伯,你还记得我吗?
姚老伯脸上一惊,说是你?你怎么会在这?
我说老伯,到现在我也不相信鬼神,可事情总有前因后果,我想知道。
姚老伯突然变得阴森森地说,我不能告诉你,你也别想知道。
我还想问,姚老伯说,我该走了,时候不早了。
我伸手去拉,被赵一平的老婆拽住了。她说,这回你信不信?别追了,别和鬼结怨,对不对?
张明超一直愣在那里。他说,你看没看到,老伯的手里拿着账本?
我说你看没看到,他穿的不是那双白鞋。
9——
夜很深很深,我决定去见姚德才。
美容院的门虚掩着,客厅里亮着壁灯。
我和张明超感觉不对,没有关门,难道有事发生?
进了客厅,我和张明超看到了瑟缩在墙角的姚太太。
我说姚太太,你怎么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像是在最困难的时候见到了亲人。她颤抖着说,我公公他……真的变成鬼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看见了,看见我公公他回来了。
我说他在哪?你知道吗?
她说就在……她用手指着洗手间。
我想也没想,就走了过去。
有些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姚老伯正站在洗手间里,气喘吁吁地照着镜子。
他也看到了我。我看到镜子里他在说,你怎么还跟着我?
我说姚老伯,这个面具戴上去很费劲,摘下来很疼吧?噢对了,你在美容方面是专家,做一个自己父亲的面具,应该不难。
他下意识地停止了动作,说你讲什么?
我说姚老伯,不,应该是姚老板,你把自己老婆都吓到了。
姚老伯的面具冷冷地笑了,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纸里包不住火,这世界也根本没有鬼,所以你肯定会露馅。
姚老伯的面具被摘下来了,姚老板露了出来。
他说,都是我不小心,被你发现了,真见鬼。
我说,不是你不小心,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爸凭什么给他们钱花,而不给我?我是他儿子啊!
他说,哼,还好我发现了这本账,我要让他们都吐出来!
他不停地为自己的策划败露耿耿于怀:记者同志,我得谢谢半年前你帮助过我,可是你怎样发现的呢?
这时张明超走了过来,说我找到了,你看。
我说对,就是这双白色的ADIDDS。当时我还想呢,一个老人,怎么穿这样一双鞋?
姚老板看看自己脚上的鞋,又看看我。
我说姚老板,你的皮鞋很贵吧,用它踩烟头不合适。当然了,也不适合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