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故事,大道理 七果小故事

裂变

  第一章  相识

  在前些年,我考进了位于上海的一所大学。在大学里,因为我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所以日子也就这么一天一天地平淡过来了,唯一让我有心情参与的活动是户外远足。我觉得这是一项非常好的运动,你可以呼吸到不一样的空气,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所以,我加入了学校里面的驴友协会。有一天,协会里来了一个新人,是个名叫陈子岚的女孩子。看到她,我心里不禁微微悸动了一下。

  那时候,我还没尝过恋爱的滋味,自己也觉得这有些失败,所以暗暗下决心要尝试一次看看。恰好在这时候,陈子岚出现了。

  下定了决心的我,在协会组织的一次聚会上坐到了陈子岚的旁边。

  “嗯……陈子岚,”我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高了一度,“你的名字念起来很好听啊。”

  “呃?”突然被人搭话,她稍稍吃了一惊,“谢谢你,我的名字是爸爸给起的。”

  “有什么含义吗?”

  “没有吧。”她随随便便地答道。

  看来,她对我并没什么特别的好感。我这么想着,交谈自然就在中途停了下来,两人之间出现了冷场。

  我觉得很失望,不过我还是不甘心,又鼓起勇气转了一个话题:“你有什么爱好吗?”

  “还用说吗,户外远足啊。”

  “我是说,除了这个。”

  “那你猜猜。”陈子岚的眼睛里闪耀着恶作剧似的光芒。

  啊,她是在取笑我吗?取笑我这种刻板无趣的搭讪方式?算了,我还是直接问一些比较关键的问题试试看吧。

  “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陈子岚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刚好想知道一下罢了。”我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只得这么说。

  陈子岚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我有没有男朋友的事情,你只是‘刚好’想知道一下吗?”

  “啊,不是……是因为我比较关心你的事情。”

  陈子岚微微侧着头,注视着我说:“你喜欢我吗?”

  她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四周变得一片静寂,整个会场上似乎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

  “要说喜欢嘛……”

  “或者是讨厌?”

  “不,是喜……喜欢。”啊,我这个家伙,居然说出来了。在这样的场合下,在这样的状况下。

  “我对你的感觉很普通。”在周围的喧闹嘈杂中,陈子岚淡淡地说,“不过,因为刚刚认识,所以也没有什么讨厌的感觉。”

  “这么说,如果你不讨厌我的话,明天一起去喝杯咖啡好吗?”

  这时,陈子岚忽然高声笑了起来。

  “你生气了?”我不安起来,期待许久的机会就这样断送了?

  “没有没有。”陈子岚的眼睛又开始闪烁起恶作剧似的光芒,接着才对我微笑着说,“那明天我们在哪里见面呢?”

  就这样,我和她开始交往了。

  第二章 相知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是我真正感受着幸福的日子。我觉得,能够遇见陈子岚,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她有一张孩子般可爱的脸庞,对于男性来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跟她一起漫步在校园里,我总会有一种情不自禁的自豪感。更何况,她有着一颗自由的心,对于生活的理解,并没有常人那种世俗且又死板的概念。我越来越觉得,在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魅力。可以说,这种魅力更多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而不是她刻意追求的效果。跟她交往的过程中,我仿佛也渐渐地受到了她的影响。我心里慢慢对那些缺乏自知之明的人变得很不屑。

  但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后果是,你会变得越来越孤独。就像陈子岚,她真正的朋友似乎只有我一个。

  我认识到了这个缺陷。有一次,我对她说:“子岚,我以前和你说过的,你应该去结识一些朋友。怎么样,找到人选了吗?”

  “嗯,找到了。我本来并不是特别想要交朋友的,不过你既然说了,我就开始注意了。有一次我在上课的时候看到有人拿着一本我很喜欢的小说,于是就和她交上朋友了。”

  “哦,你是怎么做的?”

  “很普通啦。走到那人面前,对她说,‘我叫陈子岚,我想和你交朋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盯着她那张清美的脸,笑了起来。

  接下去我问:“哎,我一直想问你,你觉不觉得孤单?”

  “有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

  “你这种人可真是少见。”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并不愿在混杂的社交圈子中生活,也许是因为我早就放弃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费力地套上假面具,虽然我明白这根本做不到。”

  我再次微笑:“这就是你的原因吗?”

  “大概是吧,你看不出来吗?”

  “我怎么能看出来?真正的原因深藏在你心中,我能得到的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觉,我无法更加深入。”

  “我只是觉得成年人的内心是相当肮脏、阴暗、令人不愉快的地方。”

  “为什么这样说?”

  “自己的经验,再加上直觉吧!”陈子岚顿了一顿,反问道,“你喜欢你自己真正的内心吗?你喜欢你想到的每个念头吗?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冲动?”

  她的话让我十分惊讶:“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不过有时候我会想到愚蠢的东西,或是卑鄙的东西。有时候我会气愤自己,竟会想做一些我并不想真正去做的事。但是这并不常有,真的。”

  “不常有?别忘了你很习惯于自己的内心,你很难察觉到。就像你一直在呼吸,你的心也一直在跳,不过你却很少注意到,因为你已经习以为常。如果别人的呼吸跟你很接近,你就会觉得难以忍受。”她似乎被打开了心扉,说。

  “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吧!也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悲观呢?”

  她用一副感兴趣的表情看着我,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从前的影子。”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曾经自以为我很聪明,可我就是无法了解为什么每个人不会因我的聪明而喜欢我,这好像是件不公平的事。我心里受到伤害并且感到愤怒,而且发誓今后决不会以别人对待我的方式去对待别人,不过我没有多少机会实现。后来我见到你,你比我更聪明、更懂得识察人心,不过我并不在意,”我开怀地笑着,“这就像是给我第二次机会,更好的机会。”

  我说这段话的时候,她就用那双黑色的眸子静静地盯着我。后来等我说完了,她才说:“你想知道在我眼里,你现在是什么吗?”

  “是什么?”

  “你就是我肚子里的一条会说话的小蛔虫,我的想法全被你说中了。”

  我再次大笑起来,同时用双手环抱住了她。即使是今天,我再一次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依然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第三章 分离

  在与陈子岚相处的那段时间,我时常听到一些关于我们俩的闲言碎语,甚至是恶意中伤。但无论如何,我就是喜欢和她在一起。在内心深处,我无时无刻不为自己有陈子岚而庆幸。我猜想,我们两个人之间一定有某种默契。每当跟她在一起时,我就觉得心中萌动、不可抑制。

  然而乐极总会生悲,这句话很快应验在我身上。

  这一年的暑假,我和陈子岚一起离开学校,开始了我们筹划已久的假期旅游。

  我们的目标是太白山。之所以选择登太白山,是因为那里有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有神奇瑰丽的天池,这对于渴望纯正自然的我们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

  这天上午,我们两个开始踏着山民踩出的小路攀登太白山。山雨过后,森林中白雾弥漫,路边上开着许多小花,鸟鸣声在身旁环绕。我们忘记了登山的艰险与疲劳,在一路欢歌笑语中前进。

  下午近六点,我们终于爬上了一个高峰,但这里没有游人,也没有令我们神往的天池。我们茫然了,唯一很确定的事情是:这里绝对不是太白山的主峰。

  我们迷路了。

  山里的天色变化很快,太阳落山不久,暮色就从山谷中升起来。四周的山峰被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山风吹到身上,让人感到阵阵寒气。

  我们没带帐篷,知道不能在山上过夜,于是就开始下山。随着天色一丝又一丝地暗了下来,我们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食物已经吃完了,水也喝光了,而下山的路还有很长。更可怕的是,我们连下山的路也找不到了。

  面对眼前又出现的这一道三岔口,我们俩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陈子岚看着我,说:“我们分头去探路吧!”

  对于她的主意,我断然拒绝:“不行,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说:“为什么?”

  在这不寻常的时刻,我实在怕她会遇到什么危险,于是我说:“我至死也不离开你。”

  “真的?”

  “嗯,真的。”

  “直到死?”

  “嗯。”我再次答道。

  “直到谁死?”她说。

  “什么?”

  “直到我死的时候?还是直到你死的时候?”

  听到她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我心里吃了一惊,才接着说:“都一样,你如果死了,我也就死了。”

  “可是,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死的。”

  她的话让我微微一震。

  “没关系,你不会死的。即使我死了,你也不会死的。”她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放心吧,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

  一股幽兰般的香气扑面而来,在这一刻,我妥协了。

  “那好,你自己要小心点。”我低声回答,尽可能不因为跟她的近距离接触而分心走神。

  我和她约好,每隔五分钟就都高喊一声,便于了解对方的位置。约好后,陈子岚就对我挥了挥手,走了。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陈子岚的呐喊声都透过大山的夜色传回来。然而,随后就再也没有了她的声音。一阵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高喊着她的名字,然而除了回音,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传回来。

  这时,我傻傻地幻想着,也傻傻地安慰自己,她不会遭遇到什么不测;她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聪明,绝对是上帝宠爱的对象中的一员。我只是认为她可能走得太远了,所以彼此听不到对方的声音。我还想着也许过不了多久,陈子岚就会回到我身边,领着我从正确的道路上返回。

  然而,山上又下起了大雨,我举起唯一一张塑料布遮挡着。但根本无济于事,我很快被淋得透湿。下山的路变得陡而滑。我不敢再往下走,只好蹲在一棵大树下。阴冷的山风一阵阵袭来,我只能咬牙硬忍着。

  此刻,身处黑暗和恐怖之中,我心中只有想着一件事情:陈子岚现在怎么样了。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让我忘记了寒冷。

  我颤抖着拿出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信号非常微弱。我拨了几次110,都没有拨通。直到我拨到第十五次,电话才终于通了。

  我向接线员诉说了我们目前的困境之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救援队先找到了我。他们想把我送上车,让我安静地休息一会儿。我不肯,发疯地反抗,撕咬、踢打那些朝我伸过来的手和脚。我要同他们一起去找陈子岚,我怎么肯一个人舒服地坐在那里,等待未知的结果到来?

  最后,他们放弃了我,只好由着我。

  我就跟在队伍的后面,走呀走,走呀走,同时高喊陈子岚的名字。

  经过了一段铁轨,走到一处峭壁的时候,前面的人突然都停住了。

  我急忙赶过去,向旁边的一个警官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面发现了一个人。”

  “啊……那人怎么样?”我尽最大的努力控制住自己,尽可能冷静地问道。

  “嗯,在地上躺着。”

  “不!”听到这句话,我几乎要发狂了,同时拼了命地冲到了前面——

  陈子岚就躺在那个悬崖下面,头上还在流血。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顾警官的阻拦,死命扑过去,趴在她的躯体上嚎啕大哭起来。衣服都被她的鲜血染红了。

  她的头被摔出了一个大洞,鼻子里连一丝气息也没有了。我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真心希望这样做能让她复活。

  然而她已经不可能复活了。

  突然之间,我抱起了她,疯狂地向外面跑去。我的这个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时间他们都怔住了,隔了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然后大家纷纷追了出去。抓住我的时候,我已经跑出了老远。而且即使好几个人抓着我,也很难把陈子岚的身体从我手上夺下来。

  “子岚,子岚!”我双膝一软,再次扑到她身边,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吻着满是血迹的陈子岚的身体——现在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一副怪异的场面。但是在当时,至少我自己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之后,由于过度悲恸的刺激,我便失去了直觉。

  第四章 悲恸

  后来,我只记得,我在一个看护室中醒来,觉得身体非常疲乏。我看到白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森林油彩画。陈子岚喜欢这些画。

  这个念头跳出脑海,像一根金线,一下子便把前后事件贯穿了起来:太白山,黑漆漆的夜,大雨,陈子岚那张飘浮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的沾满血迹的脸……

  想到这里,我像被电击了一般,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

  理智渐渐恢复了……

  撕心裂肺的痛,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在我体内发生着。但我一点儿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透过窗外望去,现在是黄昏时分,树木上方还闪烁着最后一缕蓝色天光。我把脑袋埋进枕头,倾听树林里那渐晚渐凉的天籁。

  极乐般的宁静,一切烦恼都消失了——

  ——很快又回来了,锋刃磨得更加锐利。陈子岚死了,我害死了她,而我却还活着。

  如果是在事发现场,我会因为陈子岚的遭遇而发疯欲狂。但现在,疯狂被羞愧淹没了。我自己的手也沾着她的鲜血。我是多么愚蠢啊,竟然让她就这样匆忙地离开了我。这种事,只要能够阻止,我宁肯死。现在却要说服自己,让自己接受如此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有一个白胖的馒头似的脸蛋。

  房间的灯没开,显得很阴暗。

  我跟他就在这片阴暗中坐了一会儿。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内心对他鄙夷至极。

  后来,他终究还是没耐得住沉闷,说:“你好,我叫林永,是这里的医生。”

  说完,他伸出手来,想跟我握手,我没理他。

  他也不觉得尴尬,接着说:“好些了吗?”

  我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说:“嗯。”

  他站起来,笨拙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样就好,别大吵大骂。我知道,你需要我这样的人支持你一把,给你鼓鼓劲。记住:生活嘛,只能顺着来,这样才过得下去。”

  我浑身颤抖,一声狂怒的咆哮哽在喉头,陈子岚死了,他却还跟我在这里说废话。但我忍住了,只发出抽泣般的声音,把愤恨的颤抖化为一声颤音吐了出来:“是,是啊,只能顺着来。”

  “好样的。”林永再一次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我吞下那声硬咽,凝视着像利爪一样横过天空的树枝。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意识分裂成几个互不相干的部分。一个部分站在一边,观察着,什么都不做,只觉得奇怪:这种分裂竟会发生在我身上。另一个部分则向内缩成一团,让无边的痛苦淹没自己:陈子岚已经不能复生。

  但是,我的意识还有第三个部分——那部分冷静的意识、那部分可以杀人的意识——遥望着未来,满怀冷酷的杀机。这不是我梦想中的任何一种生活。

  陈子岚死了,我再也不会有可以倾吐心声的朋友,我的四周将遍布敌人和蠢人。我给自己限定了一个角色,我必须像服无期徒刑的囚犯一样,终身扮演这个角色。

  然后,此时,冷静的意识退下了。发生这么多事以后,最好不要表现得过于平静。我蜷成一团,让那部分可以痛哭失声的意识占据了自己的整个心灵。

  第五章 重逢

  之后的那几天,绝望和愤懑之情一直纠缠着我,挥之不去。现在,我已精疲力竭,稀里糊涂,于是三把两把扯下身上的衣服,倒床便睡,转眼就睡着了。

  不知何时,我睁开眼来,感觉只打盹了几分钟。此时,房间里充满了幽暗的红光,凉快多了。

  我向前望去,猛然一惊,那是谁?!

  我对面,红红的窗户旁,一人恍然在座。

  子岚!那是陈子岚!她就坐在那儿,留给我一个背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看着她那个背影。脑子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明白着呢,这是在做梦。

  我禁不住低声道:“可怜的子岚,你是上这儿来惩罚我的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让我心惊: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这真的是梦吗?

  “你想在这儿久待吗?”我又说。

  她还是没有答话,看来,这果真是梦。

  疑虑打消了,我心安理得地凝视、欣赏着她的背影。

  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伸出脚,找到了地板上的拖鞋,向她走去。

  “子岚?”我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同时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头。她却连头都没回一下。我勉强咽下自己的恐惧,鼓起勇气绕到前面。

  这段极短的路我像是走了好几年,一路上我连大气都不敢喘。我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张可怕的、沾满血迹的脸,然而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那张健健康康的、充满生机的、让我梦牵魂绕的脸。

  我望着她的脸,又叫了一声:“子岚?”

  刹那间,她似乎直视着我的眼睛。接着,她轻轻挣开我的手,想绕开我。

  “你挡住我了!”她的声音很紧张,焦躁不安。

  我急忙侧身避开。

  “你从哪里来?”我又问。

  “我不知道,”她答道,“看到我,你不高兴吗?”

  “不,我当然高兴。还有谁看见过你吗?”

  “不知道。我一下子就在这儿了。怎么,这重要吗?”她微微皱了皱眉头,说。

  我继续望着她。终于,我用平静、近乎闲聊家常的语气轻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回答快如闪电,心不在焉。

  我又触了触她的肩头,她再一次挣开了。这个动作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只是在赶开一只扰人的苍蝇。

  “你还记得我吗?”我再次对她说。

  没有回答。

  但我相信她一定记得。只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了,根本不值得理会。眼前的她是一位中了魔法的公主,只有邪恶的女巫才能将她唤醒。

  “我对不起你。”我默默地对她说,心里猛地涌入了一阵绞痛。

  说完这句话,我又回到床边,望着她的后脑。

  “你幸福吗?”我小声问,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她没有转身,但这个傻问题却打动了她。在那个我深深爱着的脑袋内部某个地方,这个问题穿透了生与死的重重屏障,让她思索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她说。

  说着,她头歪在一侧,长发如云垂下——

  之后,我觉得困极了,就又重新睡着了。

  第六章 惊魂

  夜也沉沉,梦也沉沉。恍惚中,我觉得有东西往身上堆积,堆积,越来越高。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好似在遥远的地方。我想爬下床,可已经没有了床,黑暗之下,只有虚空;我想用手按自己的脸,可已经没有了手;我想大叫,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我醒了。此时已近天明,太阳尚未升起,房间的一切淹没在淡淡的阴影里,失去了本来的颜色。

  我朝远处望去,面前的景象猛然吓了我一跳,让我发出一声极度惊恐的尖叫——

  陈子岚依然站在窗边,一双充满幽怨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

  我只感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然后就猛地直起身来,拥起被子往后退,双眼再也不敢往前直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前面。

  陈子岚依然在那里站着。

  冷汗浸泡了我全身,我受不了这种诡异的静默,只好开口对她说:“子岚,你怎么还在这里?”

  没有回答。

  我不死心,又问道:“子岚,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终于开口回答了:“我也不知道。”

  我心中涌起一丝希望,又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想了想,突然灿烂地笑起来:“真是奇了,我一进来,你就睡在这儿。”

  这突如其来的笑更让我毛骨悚然。

  这几天来,我总梦到她,一遍又一遍,回回梦里惊起,一切清晰如昨,好像我在睡梦中也尽力再现了她经历过的死亡;好像我要拨转时钟,要光阴倒流,求她宽恕。如今,她一心一意地端详着我,似乎不知道,正是我,害死了她。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可是什么?”她说。

  “子岚,”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不可能……”

  “嘘!”她轻声道,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可是我好高兴,好高兴又回到了你身边。”

  这句话简直要让我发疯了。我抬起头,看到对面柜子上的镜子里反射出一双小腿和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我的小腿,她的长发。

  我举起左手食指,把指头肚放在嘴里,猛力一咬,疼痛感一下袭过全身,殷红的鲜血从指尖涌出来,无声地滴落在地板上,

  但这有什么用呢?现在,无形的担忧演变成了有形的恐惧,进一步袭扰着我。疼痛,强烈的痛感刺激着我,我不再对自己说“这是梦”了,我不再相信有关梦境的判断了。

  陈子岚的脚动了动,嘴唇微启,无声地笑了起来。

  “快停下。”她小声说。

  我只好小心地把手放回来。

  她望着我,说:“我感觉出了点问题。我有一种感觉,我把什么给忘了,把许多事都给忘了。我只记得你,其他的——其他的全忘了。我……我病了吗?”

  “是的——有那么一点。你一直就不大对劲儿。”

  突然,她急切地朝我跑过来,说:“你可说对了,我就是因为得了这病,才会不对劲儿。”

  我吓得直往后缩,同时说:“没事,你好得不能再好。”

  她猛地停住了,笑了笑,神色黯然:“你说这话,就是指事情糟得不能再糟了。”

  “什么糊涂话!”我转过身去,假装生气的样子,说。

  “可我知道,你在撒谎,”她在寻找答案,就像一边听提示,一边说似的,“你骗不了我的。”

  那声音变了味,没有一点爱意,而是那种带着别有所图意味的语气。

  我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这哪里是陈子岚?就算是,她又怎么是我刚刚上次梦到的那个冷漠的陈子岚?

  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我想找件什么东西,把她的手捆起来。

  如今,我清楚了:我成了一个囚犯,被困在荒谬的陷阱里。

  已发生的这一切说明了什么?我无法言说。我脑袋里在翻腾些什么,也无法言说。不过,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我在遭遇着一个麻烦。这个麻烦不仅恐怖,而且不可思议。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还只是这个大麻烦的一小部分。尽管如此,我的脑子并没有停下,我得想出计策,找法子脱逃。为逃离这个陷阱,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这时,陈子岚发出一声冷笑。

  不用回头,我就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身后,盯着我不放。

  我转过来,木然问了一句:“为什么笑?”

  听这话,惊讶不安之色再次掠过她的脸。显然,她想说真话,想解释明白。可她不能,她只是发出一声叹息,像个孩子一样地不停揉眼。

  “我不知道。”她终于说道,一脸天真的困惑,“我表现得像个白痴,是吗?可你也一样……也像个白痴,拖拖拉拉的,徒有其表,就像……就像那个皮筋儿!”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像谁?”

  “像皮筋儿啊。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个喜欢拖堂、还狠狠批评过你的死胖子……”

  但我又知道,陈子岚不可能认识皮筋儿,也不可能听我说过!理由很简单,他在陈子岚入学前一年就调走了。在以前,我曾在他的课上睡觉,被他批评过一次。这件事被我视为屈辱,我把它给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哪怕是陈子岚。

  可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那样看着我?”她平静地问道。

  我的心砰砰乱跳,竟说不出话来。我闭上了双眼。一瞬间,一个周密完整的计划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时机紧迫,稍纵即逝,我必须立即行动。

  第七章 梦魇

  床头柜上面,放着不少药品,我飞快查看了一遍,找到一瓶安眠药。我轻轻抖出四片——已是最大剂量,放进一只玻璃杯子里,再倒入开水。我干得很小心,尽量背着陈子岚,不让她看见。

  药片溶解后,我转过身来。她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生我的气了吗?”她问道,声音很低。

  “没有——把这个喝了。”我把杯子递过去。

  不知怎么回事,我的潜意识确定她会听我的。果然,只见她接过杯子,一声不响,一饮而尽。我把空杯子接过来,放在柜子上,顺势坐到了床上。

  陈子岚跟过来,盘脚坐在地板上,头一扬,把头发甩到后面。如今,我已不再幻想:尽管她一举一动都符合陈子岚的习惯,但她就不是陈子岚。她已经死了啊!我亲眼看到她死了的。那么如今出现在我眼前的陈子岚,又是什么?她的鬼魂?

  想到这里,我惊恐得喉头一阵发紧。鬼魂,这是最不可能的、但也是最合理的解释。更要命的是,我还得把戏演真,继续哄住她,假装拿她当真的陈子岚。

  我们就这样待了好一会儿。安眠药该起效了呀,可她还醒着。突然,她咕哝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没理她。

  刚才她一直不吱声,我还以为她快睡着了,现在我开始怀疑那药片的效果了。也许是我的诡计太不高明,被她破解了。也许,安眠药对鬼魂根本就没有效果——

  但是,慢慢地,她浓黑的头发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庞;呼吸也越来越沉,越来越均匀。她睡着了。

  我的心也慢慢放下,同时站了起来。

  突然,她睁开眼,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小腿,尖声大笑起来。

  我也“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感觉全身的神经都要在这一刹那给绷断了。

  而陈子岚却带着一副天真害羞的神情,细细打量起我来。

  我颓然坐下,不知所措,既惊愕又茫然,感觉困极了。

  我猛地向后一躺,倒在了枕头上。睡吧,睡着了,就能摆脱所有的烦恼忧愁。黑暗慢慢笼罩了我,虚无缥缈,无所不在;它刺穿了我,占有了我,包围并浸透了我——

  突然之间,我变成了缩在操场一角、用炽热的目光追随暗恋着的少女身影的中学生。

  那少女犹如初春绚丽的阳光一样,在操场上轻盈地跳跃着。我从没有和她说过话,是的,连做梦都不敢想要和她说话。

  忽然间,那个少女向我看过来。那一瞬间,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虽然彼此隔着一个操场,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目光相遇了。然后我终于忍不住低下了头,试图避开她的目光,但我却感觉到她仍在继续观察着我,她的视线贯穿了我全身。

  接着那个少女不疾不徐地向我走来。我想逃,但逃走就等于承认自己心虚,于是我只能定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少女来到我的面前,微笑着问我:“你在看我?”

  我仰起脸,看着她。

  “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微微点头。

  “我叫陈子岚。”

  “陈子岚。”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于是少女又问:“你喜欢我?”

  我说不出话,只是在轻轻点头。

  少女说:“想和我接吻?”

  我握紧拳头,再放开。

  少女说:“想和我上床?”

  我的身子僵住,动弹不得。

  少女接着说下去:“但是,这些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也看不到你的样子——我完全察觉不到你的存在,因为,”少女轻轻指着我,“你是死亡躯体残存的灵魂。”

  第八章 崩溃

  不知什么时候,我又醒了。我竭力闭起眼睛,回想着梦中的一切内容。所有的这些体验,我分不清是大脑中本来的记忆,还是将记忆组合而生的幻觉。每一个画面都好像是我亲身经历的一样,却又在一瞬间突然切入到下一个画面。我在那虚幻的、由我大脑创造出的世界里没有一点自由,只能如大海里的小舟,漂浮在无可计数的记忆片段里。唯一支撑我坚持下去的东西,只有我还残存的一点意识,那意识若隐若现,却总在我将要迷失的时候提醒着我:所有这一切幻觉终究会有一个尽头——

  然而尽头却迟迟没有到来。

  我想再次睡去,却无法入睡,只是感觉头痛得厉害。

  想想当初自己竟用药算计对手,未免太过天真。但事出无奈,也确实没什么可笑的。

  我终于还是睁开了眼。此时已是黄昏,幽暗中,忽见陈子岚就坐在床头。我一愣,吓得四体发凉,直想转身逃命。

  我慌忙下床,穿上了鞋子,急急地对她说:“子岚,我得走了,你在这儿等着。”我感到饿极了,便补充了一句,“你吃东西吗?”

  她摇了摇头:“不。我得等很久吗?”

  “只一会儿就成。”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跟着我,我有事情。”

  “我要跟着你。”

  变了,这哪里是陈子岚!真正的陈子岚从不死磨硬缠,如此黏人。

  “这不可能。”我拼命克制住自己,反复说,“这不行。你必须待在这儿。”

  “不。”房间里冷冷地嘲荡着这个声音。

  “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她心神不定地四下张望,低声说,“我不能。”

  “可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能。好像……好像……”她说,“好像我得一直看住你。”

  “那好吧,”我心念一转,改变了计策,就对她说,“我必须出去了。如果你坚持要跟我走,我带你去得啦。”

  “太好啦。”她高兴得跳起来。

  我也不再追问。

  我们出发的时候,她又发问了:“你是要去吃饭吗?”

  我只略一点头,没说话。

  房间里一片沉寂,陈子岚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

  我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以便于计划的实施。

  我打开了门,对后面的陈子岚说:“出去吧。”

  “那你呢?”

  “我在你后面,得有人在后面锁门。”

  对我的诡计,她没有一丝怀疑的迹象。她出去后,我把身体往回一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接着我又把后背紧紧靠在门上。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像现在这样拒绝和欺骗她,只是我太需要几小时自由的时间,以便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考虑一下对策。

  我有理由说,我击败了“鬼魂”,取得了胜利;同时,透过这“鬼魂”,我又出乎意料地找到了真正的陈子岚——我记忆中的陈子岚,不幸的是,她已被疯狂的魔咒所摧毁。

  我以为外面会响起陈子岚的敲门声和呼唤声,但是我等了一会儿,没有。

  我以为我安全了。正准备回到床边去的时候,壮观的一幕发生了:那真是惊心动魄,叫人永生难忘。

  只见整扇门剧烈地震颤起来,好像有一种超人的力量在外面恣意摇撼。以如此巨大的力量,撼动着一扇如此牢固的门。

  在极度的恐惧中,我恼羞成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绝望地不断叫着:“不!不!不!”

  我能感觉得到,我那恐怖的尖叫声,已不再存有一丝人性,我不能再受它的折磨了。

  门终于还是“哐当”一声被撞开了——

  第九章 释疑

  进来的却不是陈子岚,而是一群医生和护士。

  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叫林永的医生。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我,那群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林永示意了一下,其他人马上都退去了。

  现在,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他坐下来,用双手轻轻敲打着膝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我却不正眼看他。

  “想谈谈吗?”他首先打破沉默,说道。

  我没回答。

  “你遇到了一些麻烦,是吗?”

  “是的。”我随便应了一声。

  接着,他打开了话匣子,但那说话的语气,让人不快:“你已经把它给解决了吗?”

  我突然一震,如遭雷击一般:“你是要讨论正经事,还是故意在装疯卖傻?”

  他半闭着眼,说:“人有时就是禁不住要装疯卖傻。我让你紧张了吗?”

  “是的。”我简单应付道。

  “真的吗?如果现在我三言两语把实情告诉你,你会信吗?”

  我无言以对。

  他依旧面带笑意,继续说:“你在做一场噩梦。把你从太白山上救下来后,你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与我们说话。我们会怎么想,你猜得到吧?”

  我继续沉默。

  “我们很自然地以为你精神出了问题,但这不是全部。你也许感到奇怪,但这就是事实。”

  “什么事实?”

  “显然,你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想自己解决问题,弄清事情的真相。”

  “我还是不明白!”我大声说,“我们就别浪费时间打哑谜了!”

  “哑谜?我是担心你不懂。”林永继续说,“好!好!就算打哑谜!那你呢,你能告诉我,当你独处的时候,一直出现在你眼前的那个人是谁吗?”

  我惊异地盯了他一阵子,才极不情愿地开口说:“是陈子岚,可她已经死了——”

  “完啦?”他等着我说下去,见我不吭声,又咕哝道,“不,不可能就这些……”

  “你怎么猜到的?”我问道。

  “你想听吗?”

  我点了点头。

  他说:“我不是猜到的,我是查到的。”

  我抬眼看了看他,颇感诧异。但他是认真的。

  我问他:“为什么那样说?”

  见我心烦意乱,他又急忙补充说,“不,不,你还不明白,至于里面的细节,我也不太明白。但我知道,这是一种沉重的精神负担,可是……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呢——”

  “啊,真的吗?”

  “是的,千真万确。你要是不相信我的活,我甚至会感到高兴。有些事,已经发生了的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那些尚未发生的,以及从未发生的。”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我说道,声音有些发颤,“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一个正常人吗?”

  听了我的话,他摇了摇脑袋,接着说:“什么样的人才算正常人呢?一个从来没有过不光彩行为的人吗?他总是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吗?他也许能,也许不能。而且有的东西是不容易控制的,就比如幻觉。一个人的头脑里总会出现幻觉,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将它们抛在脑后,以后就不再为它们担忧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让它们发展。可就在如今的某一个大白天,多少年前的那个幻觉,那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缠上了他,摆脱不了,摧毁不了。他于是想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你到了什么地方吗?”

  “哪里?”

  “这里,”他轻声说,“你现在在精神病院。”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你还是不懂。亏你还是一名高材生!你听我说——人生一世,谁没有过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既以自己的性别为耻,又沉湎其中,不能自拔;有人为情所困,自以为那份情可以与罗密欧对朱丽叶的情媲美。你知道,诸如此类的情况总是存在的。同样,下面的情况也是存在的:有人因为一时精神失常,或是受了其他的什么刺激,头脑中会出现某些幻觉,又不敢表露在外面。但后来,那幻觉却被赋予实在的形体,而成为真实的存在。你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听得如堕云雾中,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道:“情况就是这样?”

  “看来你是存心装不明白。”他抱怨道,“不过,不管怎样,我们来到人世.原本是来接受一切挑战的:孤独,苦难,困顿,乃至死亡。我们嘴上不说,那是在假装谦虚;但在心里,我们有时未免把自己想得太过高尚。我们总认为自己才是最好的:自己最友善,自己最人道,自己最正确,等等;其实这又是一个弥天大谎。我们满足于自己的世界,只是不肯接受它本来的样子,所以就要为它寻找一个影像,一个完美的化身;我们苦苦寻求的,其实只是一个按照自己想法运转的世界。与此同时,我们的内心深处又存在某种东西,让我们不敢直面,急于逃避。如今,你便处于这种现实之中。旧的一页翻过去了,阴暗的、真实的另一面展现在你面前,就是你想悄悄逃避的那一面。于是,这个世界就变得不那么受你欢迎了。”

  我一直耐心地听着他说到这里:“可你究竟在说什么?现在好啦,你的目的达到啦!我明白了,陈子岚是假的,是我自己的幻觉,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人,是吗?”我异常激动,声音也发抖了。

  同时我盯着他,心中仍在怀疑,他说得到底是真的吗?也许,在经历种种怪事后,我确实终于撑不住,精神崩溃了?成了反应性精神变态狂?

  我开始厌恶这种谈话了。

  “大概是吧。我也不知道她从何而入。情况总是这样,当你一觉醒来,她就出现在你面前。你总是避不开她。”

  “我能把自己关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吗?”

  “隔离也不是长久之计,起不了多久的作用。出路只有一条,你能猜到,就是……”

  我急切地问:“是什么?走出这道门?”

  “没那么简单。显然,你可以选择走出去。可出去以后呢,毫无疑问,你会被当成疯子。到时,你还是会被关进疯人院里,和这里差不多,不过,至少比这里好一些:安静的花园,小小的白色病房,护士……”

  之后,他又说:“告诉我,你是想走,还是不想走?或者,还没有最后决定?”

  这个问题让我思索了一会儿。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他,说:“我?可是斗士一个!永远都是。你要是知道自己的问题意味着什么,就不会再问了。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一个可能与不可能的问题。”

  “那依你看,你能找到出路吗?”

  “我不确定。”

  “好吧,那祝你好运。”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转身走了。

  而我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我走到窗前,漫无目的地看着外面。有一阵,我甚至想把自己锁在这屋子里一辈子。但显然这个主意并不可取,因为你不可能长期待在里面,早晚得出来呀。

  心烦意乱中,一个异常可怕的想法猛地冒了出来:原来,说不定,陈子岚根本就不存在。我与她之前的那段恋情也不存在。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幻想,幻想!现在,我回到了我自己真实的世界。

  想到这里,无边的恐惧顿时攫住了我。我要从这种无边无际的恐惧中逃出来。我的指甲深深掐入了我的身体。无法忍受的绝望,与痛苦。“陈子岚,陈子岚。”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三个字,眼中流下了两行清泪。

  第十章 解脱

  夜色渐浓,夜晚已来临,与之前的无数黑夜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再看窗外,一切都已被黑暗吞噬。一束神秘的光劈开黑暗,在我眼前摇曳——且问你是要照射墙壁,还是要照射夜空?黑夜的窥视曾让我心惊,那情形,至今仍记忆犹新。如今,我决定笑对夜空。我不再害怕黑夜,不再害怕一切。

  陈子岚如约出现在我面前。我不再躲着她,反而走上前去,想去抱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我一怔,问:“我在想什么?”

  “你想赶我走。我愿意走。真的愿意——可我不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离开你,可我做不到。我是个胆小鬼。”

  说完,她抽泣了起来。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真想告诉她,除了她,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她,一切对我都无意义。

  慢慢地,她安静了下来,说:“不。别说这种话,让我安静。这没用了,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

  我一听,大吃一惊,说:“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你。”

  我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子岚接着说:“你听我讲,有些事你不明白,现在我就把实情告诉你。”

  我一听,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空气似乎更冷了。

  “实情?”我说,“以名誉担保?”

  以名誉担保——这曾是我们之间的特殊用语,是我们起誓的老规矩。此语一出,谁也不得撒谎,不得虚假掩饰。

  “以名誉担保。”陈子岚说,态度郑重,接着马上又说,“你还记得你家附近的那座小山吗?”

  我一听到这个词,就觉得好像一柄利剑刺进了心脏里,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好马上说:“一个奇怪的地方。怎么了?”

  “你还记得你高中时暗恋过的那个女生的名字吗?”

  “我不记得了。”我努力随着她的话回忆,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的名字就叫陈子岚。”

  “真的?”我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

  “那时候,你非常喜欢她,但又不敢向她表白。你把对她的所有感情都藏在心里。直到临近毕业的最后一天——”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快说下去。”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才又开始了讲述:“直到那一天,你才写了封火热的匿名情书,偷偷塞给了她,并约她到那座小山下面的铁轨旁边见面。但是那天,当你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只看到黑压压的都是人。你停下脚步,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这里发生了一起突发的人员伤亡事故。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受害的那个女生一直恍恍惚惚地走在铁轨边上,连火车开过来也没有注意,结果被火车带起的气流卷落到了铁轨上。而当你看到事故现场时,陈子岚已经没有一副完整的躯体了……”

  “什么?”听到这里,我只觉得胸口一阵恶心,想要吐,但又吐不出来。

  “是啊,”陈子岚的幻象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知道那幅画面对你产生了多么大的冲击吗?你本能地拒绝、否定这个事实。那时候,你想扑上去,去抱抱陈子岚,然后趴在她身上哭个痛快。但是你也知道,你不能,你也不敢。你没有办法承受这种精神上的强烈刺激,而不得不产生另一种人格,也就是现在的你,去忘记这段悲惨的往事。”

  “而且,”幻象接着说,“你身上同时还带着对陈子岚深深的愧疚,和对爱情的希冀。所以,你幻想出了我,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我。而你要远远躲避的,正是以前的那个你,那个正常的、知道陈子岚死因的你。在你攀登太白山的时候,你遇到了一处与陈子岚死去的时候非常相似的地方。在加上你当时遇到的困境,痛苦的回忆被勾起,你才会想象出如此惨烈的画面。”

  原来如此。

  如今,这个让我极度恐怖的真相终于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但我又不能将真相告诉其他人,我只能掩饰,撒谎,并一直骗下去……因为我的脑子里有思想、念头和不纯的希望,因为我是一个不自觉的凶手。我去寻找新的世界,新的解脱方法,却把自己的记忆尘封起来,不去探索那座由密室暗道构成的复杂迷宫,不去发现自家门后藏着的秘密。

  然而,思来想去中,我决定勇敢地面对这个事实,我决定勇敢地活下去。这并不是什么英雄行为。英雄主义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伴随着早期先驱们的功业与牺牲,英雄主义永久性地消失了。出现在我眼前的陈子岚的幻象,我告诫自己不要去在意。我告诉自己,我不应自以为耻,更不应该与她对立。对于已经发生的悲惨的事情,既然不能阻止,那就改变自己,改变自己对待它们的态度,学会与它们和平共处。即使我还不习惯,还要反抗,即使我会绝望,会有自杀的念头,但是我知道,一种新的平衡与和谐还是会建立起来的。

  然后,突然画面一转,我变成了和陈子岚甜蜜地说着话的青年。

  啊,子岚!她就像美丽的精灵一样陪伴在我身边。

  我禁不住说:“子岚,你是多么可爱啊。”

  陈子岚微笑着,她的笑靥比四下里怒放的樱花还要美丽:“可是,你不是盼着我死么?”

  “你在乱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盼着你死呢?”

  “真的?那,难道是你放弃了?”

  “什么放弃了?我放弃什么了?”

  “我的生命啊。”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在事故发生前就认定责任的做法从道理上讲是站不住脚的。假如未来人们可以预测杀人案件,于是就在案件发生之前将罪犯处决——实际上是在对没有犯下死罪的人实施死刑,这怎么可以呢?所以,请你不要再用这件事来责备我。”

  “你在说什么呀?什么事故啊?”

  我突然醒悟过来:“你到底是谁?”

  少女回答:“我是生下来就具有奇异命运的人。我是使一个男人的人生因我而疯狂的人。”

  少女的瞳孔闪烁着光芒。

  “我是陈子岚。”

发布时间:2019-06-18 关注: 来源:七果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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