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此刻,你最怀念的是什么?人,或者事。
其实也就是一句很简单的问话,在我的提纲中,这句问话不过是最后的点缀。然而也就是这么一句问话,竟然让整个过程中都表现得很健谈或者说对答如流的他,表情突然凝固,木然看着我,眼神游离。然后,低下头,沉默不语。
凭着我的职业敏感,我突然意识到这句话许是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一点什么东西,或是最为柔软的那部分。
所以我没有急着追问下去,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任由他或回忆或思考或其他。
足有几分钟,期间他点燃了一棵烟,只吸了一口,却在不停地弹着根本不存在的烟灰。
当然,他终于再次开口说话了,语气缓慢而低沉。
他说:你们这些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人也许已经不知道了,早些年农村水稻一般种两季,七月早稻成熟,收割后,得立即耕田插秧,务必在八月上旬左右将晚稻秧苗插下。因水稻插下得六十天才能成熟,八月插下十月收割。如果晚了季节,收成将大减,甚至绝收。 只有一个月工夫,收割,犁田,插秧十分忙,所以叫双抢。
确实如他所说,我是城市里长大的三门干部,自然不会知道双抢的概念。但此时我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想这不会是想给我普及一下农业知识吧。
当然不是。他继续往下说,语气依然缓慢而低沉。
我想你也知道,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高中毕业后便回家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生活在现如今的年轻人看来,也许有那么一点诗情画意的味儿。其实不然,种地其实很苦,当时没有机械,只是靠着锄头、镰刀这样简单的工具,每天过的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尤其是双抢季节,骄阳似火,赤日炎炎,一丝风都没有,毒辣的阳光晒得你像火烫着一样热,那种难受的感觉,我至今都难以忘怀。热得难受时,甚至会有气无力地冲着天空肆意妄为的太阳骂上一句:狗日的!有时会窜到田边的树荫里,躲一会儿荫,那便是人生最惬意的享受了。那时我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够离开农村,远离双抢,远离这狗日的太阳。也许你会想,干吗不到城里去打工?那时可不比现在,没有打工这一说,充其量就是想办法混到乡办集体企业当个小工人。都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用了两只老母鸡,还有几十个鸡蛋,找了一个在乡政府当干部的远房亲戚帮忙,进了乡里的农机厂当工人。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正是双抢季节,我正在田地里顶着烈日,挥汗如雨,村干部接到乡里的电话来通知我去农机厂上班时, 我兴奋得将手中的镰刀扔向了天空,然后抬起头,对着刺眼而又火辣的太阳怒吼。
说到这,他停顿了下来,将手中早已熄灭的烟又重新点燃,脸上闪过一丝的苦笑。
我注意到他这细微的表情变化,所以自作聪明地追问了下去。
我想,你的意思是怀念当年虽然辛苦却自由自在的生活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摇了摇头,然后是一脸的遐想。
这些日子我睡眠不好,晚上经常做梦,一做梦便梦见那些年双抢的季节,几乎每天晚上都梦到同样的场景,即使梦醒以后,那狗日的太阳,还有灼热的阳光,依旧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我想此时我的脸上肯定写满了迷惑,我实在不明白在他刚才的描述中,那些烈日炎炎的记忆怎么会让他如此怀念。
我没有问他,因为我不想打断他的思绪,但他显然察觉到了我内心的疑问。
他接着说:到今天为止,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百二十七天了,这个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就是我活动的全部,唯一所能企盼的,便是这一缕阳光。
说着,他搬动了一下椅子。而在我的印象里,将近两个小时的交谈过程中,他这样举动已经是第三次了。
我突然发现,一缕阳光穿过偏高得有些离谱的小窗,洒在他的身上。
阳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