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父的书法,今天能见到的,包括《致知郡工部尺牍》《书识语尺牍》在内,应是寥寥无几了。以致研究北宋书法的理论家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把他给忘却了,这让人感到遗憾。因为北宋一个时期的许多书家,有的后来成为书法史上的重要人物甚至巨匠的,都或多或少与他扯上一些关系。
米芾和黄庭坚是“宋四家”里的人物,中国书法因他们而灿烂了许多。然而,在黄米的书法面临突围的关键时期,是钱穆父及时点拨了他们,才使得他们顺利地攀缘上了书法艺术的巅峰。
时隔多年,黄庭坚依然不能忘记元祐初年的那次宝梵寺之游。那是一个初春的黄昏,苏轼、钱穆父、黄庭坚吃过斋饭,都来了雅兴,在寺院的东厢房挥毫赋诗。黄庭坚写了几张草书,其中两三张写的是苏轼新作的小诗。黄庭坚很虔诚地向苏轼请教笔墨的得失,苏轼微笑着,一连串地说:“好,好,鲁直草书当世无人能比。”
钱穆父在一旁咳了一声,接过苏轼的话头,说:“鲁直的草书写俗了。”
黄庭坚大感突兀,因为他向来把“俗”列为书法最大的敌人,以往都是他批评王某某的书法俗了,李某某的书法俗了。别人批评他的书法俗,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猛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他不禁问道:“哪一点儿俗了?”
钱穆父微笑,说:“不是哪一点儿哪一画俗了的事。”他忽然问黄庭坚:“你没有看过怀素草书真迹?”
黄庭坚默然。因为给钱穆父说准了,他还真的没有见过怀素的草书墨迹。可他心里到底有挥之不去的疑惑:自己所自负的草书怎么会俗呢?
若干年后,黄庭坚被贬涪陵,在一个姓石的乡绅家里第一次见到了怀素的草书真迹《自叙帖》。一见之下,黄庭坚对自己草书原有的自信犹如疾风中的破屋几乎坍塌。他这才打内心深处佩服钱穆父对于书法的见解和他那绝尘脱俗的品格。他知道,是钱穆父把他从书法的歧途上拉了回来,使他避免了在书法错误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黄庭坚寄宿在石姓乡绅家里,废寝忘食地临摹《自叙帖》,几乎到了入魔的境地。等他自认为已深得草书真谛,抑制不住狂喜修书答谢钱穆父的时候,他得到消息,钱穆父已经过世了。
有关钱穆父与米芾书法上的渊源,后人多有提及,情节和黄庭坚大相类似,在此不多赘言。只是有一个小小的细节,颇能说明钱穆父对米芾书法的引导,辑录于下。米芾四十岁以前,以集古字为能事,所摹前人法帖几能乱真。据考王羲之的《大道帖》、王献之的《中秋帖》、《鹅群帖》等即为米芾所临写。米芾也常常以此为自豪。有一次,米芾去拜访钱穆父,谈论到自己的书法,不由面露自得之色。
钱穆父及时给他泼了一瓢冷水。钱穆父说:“你书法里都是别人的东西,要有自己的东西才行!”
米芾立即感到如醍醐灌顶,额头有大粒的汗珠滴落。自此,米芾书风大变。
黄米这两位北宋书坛的巨匠,都这么相似地接受过钱穆父的指点,钱穆父在书法上的修为与参悟,就不需要花费笔墨去渲染了。
早些年,钱穆父任开封府尹时,曾向欧阳修请教书法之事。那一天,欧阳修在书房接见了钱穆父,叫家仆沏一壶蔡襄送来的小龙团招待他。钱穆父说:“年轻的时候学书法,极普通的笔,极普通的纸,觉得技法掌握得很快,也感到很有情趣和快乐;现在练习书法,笔是徐堰笔,墨是李廷珪墨,全都是佳制,但觉得在书艺上总是裹足不前,达不到心中所期望的境界。”欧阳修斟上茶,茶的清香很快充溢了书房。欧阳修说:“今天不谈书法。”欧阳修又说:“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于是,欧阳修就给钱穆父讲了一个关于琴的故事。
欧阳修说:”我做夷陵令的时候,朋友送我一张琴,那是一张普通的琴。政事之余,携着这张琴,去青山绿水间,弹琴以遣兴。琴虽普通,但琴音清越,超尘脱俗,其乐无穷。”
欧阳修啜了一口茶,接着说:“后来,我到京城做了舍人,得了第二张琴,这是一张张粤琴,和第一张比,名贵多了。隔几年,我做了学士,得到了一张雷琴,这可是盛唐四川造琴名家雷氏的作品,属琴中珍品。说也怪,得到张粤琴的时候,还有一点儿弹琴的兴趣,但已经找不到弹第一张琴时的快乐了。到了第三张琴,虽说珍贵无比,可一点儿弹琴的兴致都没有了。”
钱穆父很奇怪,问:“什么原因呢?”
欧阳修低叹一声,说:“问题就在这里。”
钱穆父告别的时候,欧阳修已把刚才的话抄录下来。他对钱穆父说:“送你吧,或许有点儿用处。”
回到府上,钱穆父再三展读欧阳修所送的《论琴帖》。慢慢地,思绪的窗户透进了阳光。欧阳修看似论琴,其实是在论人啊!官越做得大,名利场也就越大,诱惑也就多起来。心静不下来了!乐在于心,心中无乐了,琴再好,又怎么能弹出快乐呢?
钱穆父忽然大悟了。书法何尝不如此!琴法即书法,书法即琴法,自然界万物一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