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年间,苏北古黄县出了个苏姓媒婆,在正式提媒前,她必到姑娘家里,将姑娘叫到面前,照照面,拉拉家常,相一相姑娘是否有“旺夫相”。真别说,经她说合的夫妻不知有多少对了,还真没有吵闹的,而且小日子都过得越来越红火。如此一来,苏媒婆可就出了名。
有一年,新进学的秀才顾峤拜托苏媒婆为他提亲,姑娘是古黄县数一数二的富翁黄员外家的大小姐黄英。苏媒婆答应了,抬脚就去了黄家大院。黄员外夫妇来到厅堂,昕了苏媒婆的来意,不由面面相觑:这顾秀才倒是个年轻才俊,只是功名前程不全是凭文才得来的,还要靠运气、拼财力、比家世……倘若顾秀才一辈子不中举,岂不坑了宝贝女儿?但若一口回绝,则又恐怕姓顾的万一将来发达了记恨报复。
这事如何是好?黄员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老婆使了个眼色。黄老夫人会意,找个借口离开了厅堂,来到后院闺房里,叫来了女儿的贴身丫鬟丑妮。这丑妮本是黄家仆人的女儿,也出生在黄家大院,说来也真巧,恰同黄英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生,只是丑妮自幼父母双亡,黄员外夫妇看在女儿好歹有个小玩伴的分上,勉强收留了她,又因她模样生得粗眉大眼,便顺口把她叫作“丑妮”。
丑妮愣头愣脑地站在黄老夫人面前,直到黄老夫人叫她脱下她的薄夹袄和旧布鞋,换上大小姐的绸缎衫和绣花鞋,方才醒悟过来:原来这是让自己代大小姐去厅堂,让苏媒婆相一相有没有“旺夫相”!黄员外夫妇的如意算盘是:女儿一向“养在深闺人未知”,如今就用丑妮来个“狸猫换太子”,蒙一蒙苏媒婆──丑妮笨头憨脑的丑模样,绝不会入苏媒婆的法眼,如此便可以巧妙地将这门婚事推了出去,而又不得罪顾秀才!
只说丑妮第一次这么衣着光鲜地来到厅堂,又拘束又窘迫又害羞,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苏媒婆问一句她就低声下气地答一句,叫坐下她就坐下,叫站起来她就站起来,还习惯性地给苏媒婆斟了一杯香茶,双手捧到她面前。
黄员外夫妇在一旁捂嘴暗笑,不料,苏媒婆却高兴地一拍大腿道:“黄小姐好个旺夫相,与顾秀才实在是天作之合,这个媒,老身做定了!”随后又转头夸赞黄员外夫妇“教女有方”。黄员外不由皱起了眉头:没想到这苏媒婆顺水推舟,非要让顾黄两家结亲不可,罢罢罢,我也来个装聋作哑,大不了以后就把丑妮认作“干闺女”,待大喜之日就把丑妮嫁到顾家,就算到时候真相大白,顾峤和苏媒婆也只能打落牙齿自吞肚──反正丑妮和女儿是同一个生辰八字,而且今日“相亲”的又是丑妮!当下,黄员外笑吟吟地开了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婚帖,交给了苏媒婆……
两年之后,顾峤来到省城秋闱大比,竟一举中了举人!消息传来,黄员外夫妇又惊又悔,好在女儿这两年因高不成低不就仍一直待字闺中,而当初和顾家的婚约本来就有“猫腻”,事情尚有兜转之机!当下黄员外夫妇也不再提要认丑妮为干闺女这桩事了,急不可待地自择吉日良辰,吹吹打打,一顶花轿将女儿抬到了顾家。丑妮呢,则当作陪嫁丫鬟也随之来到了顾家,继续服侍黄英。至于苏媒婆,大喜那天早被黄老夫人以“谢媒”为名请到了黄家大院,指使几个能说会道的仆妇轮番灌酒,把她灌得酩酊大醉,不分东南西北……
来年春,顾峤又到京城参加春闱大比,高中进士,得入翰林院当了编修,家眷也因此被接到京城团聚。黄员外夫妇别提多欢喜了。然而,刚过了两年,顾峤却特向朝廷告假,沿运河回乡探亲。令人诧异的是,衣锦还乡的黄英一下船竟连婆家也不回,而是径奔娘家,对着父母一番哭诉!
原来这两年,小两口在京城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吵闹中度过,黄英心高气盛,看不惯丈夫只知窝在翰林院中写文章,劝他别太死脑筋,要学会串会馆、拜同僚、送礼走门子……耿直的顾峤却不认同这一套,整日被黄英吵得心烦意乱。由于不能“齐家”,顾峤到了翰林院自然难以写好“治国平天下”的文章,屡受上司训斥,只怕要当一辈子也难以出头的“黑翰林”了!夫妻俩越闹越僵,坐船回乡吵了一路……
顾翰林夫妻反目,轰动一时,全县皆知。苏媒婆闻知后大为诧异,急忙前往顾家探个究竟。一进院,只见一个粗服蓬头的丫鬟正在打扫院子,等到这丫鬟一抬頭,正是丑妮!苏媒婆惊奇地连连拍腿:“错了,错了,姻缘错了!”
顾峤闻声走过来,与苏媒婆和丑妮三人一番问答,方才如梦初醒,明白当初中了黄员外夫妇的李代桃僵之计!顾峤在院子中踱起步来,不时抬眼望向低眉顺眼的丑妮,直看得丑妮脸红得像苹果。这几年与丑妮朝夕相处,顾峤早已感觉不到丑妮的“丑”,而是觉得同黄英相比,她温良敦厚,静默可亲!见苏媒婆就要去黄家大院“算后账”,顾峤赶紧一把扯住了她,随后来到书房里写了一封休书,让苏媒婆送到黄家大院……
接到休书,黄英并不感到吃惊和后悔,她早已预想到了一条后路──京城还有个叫于帆的古黄籍官员,妻子夭亡,想再娶一个同乡女子为续弦,只是一直未能如愿,听人说这于帆官场上行事机灵,人缘极好,比顾峤有“出息”多了。当下黄英便让父亲托人向于家提亲。于帆看中了黄家的银子能在仕途上助自己一臂之力,接到家信后也不嫌弃黄英是弃妇,当即从京城回书一封,一口应允了这门亲事。
不多日,黄家雇了一艘大花船,送黄英奔赴京城完婚。而在黄家大花船的前面,是一艘席篷小船,船舱里端坐着的恰是告假期满也回京城的顾峤和他刚“扶正”的新夫人丑妮!
说来也奇,顾峤此番回到京城后,竟然变了个人似的,写的文章屡得夸奖,不两年便出了翰林院,外放实缺知县,此后每隔几年便因被考评为“政绩卓异”而获升迁。而于帆和黄英结为夫妇后,仕途上也是顺风顺水,在黄英的指点和参与下,于帆如虎添翼,官场上左右逢源,捷足先登,很快高居侍郎要职!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康熙驾崩,雍正登基,着手整顿官场,清除贪官污吏,朝廷为之半空,于帆也因贪赃枉法被押往菜市口杀头,全家查抄,可怜黄英手牵儿女,流落街头,无钱返乡。
这天,黄英正在正阳门外乞讨,忽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一顶八抬大轿和一顶青毡小轿经过,一打听,原来是被雍正破格提拔到朝廷担任要职的顾峤和他的家眷。黄英不由怔住了,正在这时,后面的那顶青毡小轿停了下来,轿帘一掀,轿中的官眷探出头来,不是别人,正是丑妮!黄英又惊又羞,袖子往脸上一遮,转头就走。丑妮急忙下轿,追上前扯住自己服侍了多年的大小姐!得知黄英的窘况,丑妮当场给了她一笔钱,又安排了几个兵丁护送她们娘儿仨返乡。
回到古黄,黄英找到苏媒婆,追问她自己和丑妮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为啥自己没有“旺夫相”?苏媒婆一声长叹,苦笑道:“实话对你说,做个官太太,最要紧的是守本分──守本分就是旺夫相!”黄英愕然。
“只有守本分,才能让丈夫无后顾之忧,专心公事,不妄生贪念,丈夫的官位就能坐得牢!想当初老身来到你们黄家为顾秀才提亲,虽被蒙在鼓里,但见丑妮对一个下三流的媒婆毕恭毕敬,端茶续水,心中忍不住连叹黄家大小姐虽是个小姐身子,却能干丫鬟的活,丝毫没有富贵人家大小姐颐指气使的脾性,着实难得!若是许配顾秀才为妻,顾秀才将来做了官,她定能守得住本分,就算顾秀才终身白丁,她也能耐得住清贫,实在有一身旺夫相!不意你家父母横生波澜……”苏媒婆感慨道。
苏媒婆顿了顿,又道:“其实,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旺夫相,只是要看应当选择怎样的丈夫!像你这样一向呼奴喝婢、指使别人惯了的大小姐,最不能嫁的就是当官的──嫁了当官的往往守不住本分,对官场之事横加插手,偌权势大捞钱财,招灾惹祸而不自知!”
黄英低头细思,羞愧不已,她喃喃道:“我、我到底嫁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旺夫?”苏媒婆认真地道:“你心胜好强,精明会算,若是嫁个商人,定能助丈夫商场上长袖善舞,呼风唤雨;若是嫁个田舍郎,也能帮夫君兴家立业,良田千顷,粮食满仓……”
苏媒婆这番话说得有板有眼,见识不凡,令黄英刮目相看,她不由地问:“你一个山乡鄙野的老太婆,怎么懂得这么多世事人情?”
苏媒婆又是一阵苦笑:“不知你是否记得三十年前咱们古黄的钱家?”黄英愣了:三十年前自己还小,但也知道那时的苦黄钱家风光无限哪!听说钱家有个大小姐早年远嫁官绅世家,精明能干,不仅成为夫家的“内当家”,而且让娘家兄弟姐妹都大富大贵起来,可叹后来夫家败落,钱家也一败涂地,钱家大小姐生死不明……
“莫非你……你就是当年的钱家大小姐?”黄英期期艾艾地道。
“不错。当年老身和你一样自以为精明强干,胡乱插手官场之事。但经历了那场变故后,老身大彻大悟了──自己实在是嫁错了郎!从此,老身隐名瞒姓当起了媒婆,就是希望天下的女子都能嫁对郎,也算是将功补过、积德行善……”
黄英听罢,唏嘘不已,又似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