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来邱佬年届花甲了。人说“六十花甲转少年”。他行走如风,在秋阳下一条蜿蜒的山路上。
邱佬提溜着一个褡裢,赴墟去,象洞墟。该墟场是汀江流域的一个闽粤边贸集镇。《武邑志》记载:古时此地“重冈复岭,群象出没”。
象洞墟是老虎墟。日近正午,墟镇在望,此刻的邱佬哼着山歌小调,悠悠晃荡。
邱佬是远近闻名的功夫高人,南少林五枚拳师,一大把年纪了,尚可接连打几个旋风飞脚。他曾经是汀州府杭川县衙快班捕头,雷厉风行,手段狠辣。一般人说起邱捕头,大凡要四下瞧瞧,放低调门。
邱佬有五子,皆成材。长子为泥水匠,守家。余四子做木纲生意,在汀江大码头峰市、三河坝都开了店铺。
邱佬在长期的捕快生涯中落下了诸多伤症。前些年,他在无意间得罪了新任县令,遂退职还家。
邱佬闲不下来,扛一把康熙年间制造的“三眼火铳”满山转悠,猎获的山鸡,吃不完,腌制,风干,挂满了屋檐下的几根竹竿。
邱佬走到了一座石拱桥前。此处两山夹峙,溪流湍急。民谚云:“石桥半,出通判;石桥全,出状元。”数百年过去了,出状元遥遥无期。
对面,鱼贯走来一群“上岭割烧”的村妇,都挑着两大捆柴草。邱佬昂首阔步,抢先上桥。村妇们只得退避路边,放下重担歇肩。一位叫黄三妹的,甜甜地笑:“邱叔,赴墟啊。”邱佬轻哼,径直走了过去。
有村妇嘴一撇:“呸,霸坑鸟!”黄三妹说:“婶,邱叔好出鬼,衫尾巴也会打死狗。”
正午时分,邱佬抵达墟场。这恰是最热闹的时候,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张记饭铺里,邱佬美滋滋地吃下三大碗牛肉兜汤和三大碗饭。惬意地踱出店门,他一眼就瞧见了街角的那一箩担金黄烟叶。
“哎,烟叶,几多钱?”邱佬鞋尖碰碰箩担。
“黄金叶哪,啧啧,先生好眼力……咦?稀客啊,稀客!”卖烟叶的,是个粗黑汉子,脸色突变。
“你?”
“嘿嘿,贵人多忘事。”
“你是?”
“早听说捕头大人剥下老虎皮啦,哈哈哈,咋就不穿了呢?威风!”
“你是……?”
“十三年前,砻钩滩,捕头大人可还记得?”
“是你!”
“人都綁上了,还一拳打断俺哥三根肋骨。捕头大人,你好功夫哪。”
邱佬抬脚要走。汉子一手搭上了他的左肩。邱佬发暗劲,却动弹不得。他知道,走不了啦。
邱佬问:“你,你想要做嘛介?”
汉子说:“大老远的,山不转水转,缘分哪,到贵府讨一碗酒喝,咋样?”
邱佬想了想,朗声大笑:“好啊,走嘞。”
邱佬在前,汉子挑担在后,出墟场,往邱家寨。
路上,邱佬遇到了好几拨儿赴晚墟的乡邻,又是咳嗽,又是开合嘴巴眨眼睛,那些人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走了一铺多路,到了甘露亭。常年在这里卖盐酥花生的炳泰伯公,是邻村熟人。他的一个儿子就在木纲排帮,是老三的手下。打个招呼,料想他可以唤人解难。
入得茶亭,不见炳泰伯公。一个半大后生叫卖野果当莲子。
“人呢?”
“俺不是人吗?当莲子甜哦。”
邱佬虽不喜欢,还是掏钱买了一把。他背着汉子比比画画的,半大后生眼愕愕的,不解。
邱佬请吃,汉子不理睬。一路上,他板着脸不说话。
一前一后,两人来到了村口。向阳山坡上,有一群人挖山取土。“南七北六十三寨”功夫最好的“黑龙老虎”刚好在那里。
邱佬按捺兴奋,朝山坡高喊:“黑龙啊,老虎,来俺家喝酒哟。”
山坡上,有人嘀咕了,不是年不是节的,霸坑鸟请人喝酒?啥时喝过他家的酒啦?记不起来了。
他们摆了摆手,又挥动了锄头。
邱佬有苦难言,磨蹭进村,磨蹭入屋家。
大儿子出门去了。哺娘见有客来,麻利地取下两只腊山鸡,生火烹饪,很快整出了几样荤素,在厅堂八仙桌上摆放好碗筷酒菜,退入厨房。
酒,是大坛“酿对烧”。
两人东西对坐。
汉子不动筷子,连干了三大碗,鸡公碗。
两碗过后,邱佬说:“上了年纪,不比当年啦……”
汉子说:“喝酒。”邱佬长吁一口气,端起酒碗,仰头,亮出碗底。
三个来回,邱佬歪歪斜斜,快扛不住了。
汉子依次慢慢地又喝下了三大碗,满上,点滴不漏。他目光尖锐,直逼邱佬:“不喝,就不是人操的。”
邱佬嘴角微微搐动,南向瞄了瞄。南面墙壁上,挂着他的“三眼火铳”。
汉子伸出右手,缓缓收回。那意思很明白,他距离近,头脑清醒,手快。
邱佬说:“吃菜,您……吃菜。”
汉子说:“不喝?俺可认得你家。”
邱佬端起了酒碗,双手颤抖。
忽听外头传入咔嚓噼啪的巨响。循声看去,是隔壁邻居阿贵跑到院子里劈柴来了。
邱佬心想,这浑小子不是跟铁关刀跑江湖了吗?咋又回来了呢?还认错了家门?
正迷惑间,一团黑影遮挡了厅门。阿贵拎一截饭碗粗细、三柞长短、盘根错节的鸡翅木,说:“叔,借担杆。”
汉子问:“做嘛介?”
阿贵说:“劈柴。”
汉子冷笑:“铁斧破不开,担杆有嘛介用?”
阿贵恍然大悟:“对呀,对呀,麻烦贵客您搭把手。”
汉子手握鸡翅木。阿贵十指插入缝隙,大吼,鸡翅木开裂两半。
汉子起身,说:“俺喝高啦,喝高了呀,又醉又饱……又醉……又饱喽……”挑起箩担,踉踉跄跄,转入屋角后,疾步出了村场。
邱佬冷哼,回过头说:“老侄哥啊,往后有啥事,跟你叔打个招呼。”
阿贵说:“叔啊,俺家瓜藤爬过墙,您老就不要连根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