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女子若太过要强,日后恐会很难讨心上人的欢心。
大首領同卫澜说这番话时,卫澜尚只有十二岁,她年岁虽小,武学谋略却在幽庭众人之上。大首领出身琅琊王氏,十七岁创立幽庭,却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平素待人和善,卫澜也喜欢同她亲近。她单手托腮,一双杏目灵动狡黠,此刻却是极其困惑:“夫人一个人待着,难道不好吗?”她瞧见大首领眼底浮现出一抹哀色,转瞬即逝。
大首领抚了抚她的发:“阿澜以后想去何处?可愿继续留在幽庭?”
“蕲州。”卫澜清脆地答。
大首领便笑:“蕲州西连荒漠,北面与匈奴接壤,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直到六年后卫澜才去成蕲州,她孤身往北行去,进入蕲州地界,在白狼河边开了个小茶棚。
那日正午,白将军麾下的裨将领了十来个兵士抓捕匈奴人的细作,那细作好巧不巧坐在卫澜的茶棚里饮茶。一场打斗下来,茶棚毁去大半。裨将赔了点银钱,便想押送细作离开。卫澜抓起一把笤帚将一行人拦下,眉梢微挑:“军爷,这事莫不是就这样过去了?”
裨将挨了一顿揍才被卫澜放行,事情闹到白鄢跟前,次日白鄢亲自登门致歉。
卫澜坐在幸存的半爿阑干上,忙于用细长的竹片剥手中的一捧烧栗子,十指却不沾栗肉半分:“大人的心意我领了,也望大人莫要计较我先前的无礼之举。”
白鄢端的是好涵养,静立了一会儿,将颓圮的棚屋打量一番,问她:“可有需要帮忙之处?”卫澜抬眸看他,他穿了件深青色衣袍,略显老气,但那张脸庞却彰显出他的真实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上下,眉飞入鬓,眸若寒星,隐隐透出刚毅。
卫澜勾了勾嘴角,复又低头剥栗子:“如若大人愿意,请为我去附近林中伐几株松木来。”白鄢是个践诺之人,不出半个时辰,陆续拖回五棵松木。他撸起衣袖,亲自动手修葺茶棚。
午后飘落一阵雨,银针般的雨丝钻进衣领。卫澜冻得瑟缩,悄悄觑了一眼正干活的白鄢。他神色如常,仿佛这突如其来的阵雨并未给自己造成影响。待到黄昏,一切完工,卫澜请他吃茶歇息。他坐下后,俯身揉了揉膝盖。卫澜为他斟满一盏茶 :“大人可是身子不适?”
白鄢直起身:“无碍。”卫澜心下一动,远处传来孩童的瓮声呼唤适时打断了她的思绪。
“爹爹。”小童一路小跑扑到白鄢怀里,“爹爹的膝盖又痛了是吗?”
白鄢爱怜地摸了一下他的小脑袋,望向卫澜:“卫姑娘,这是犬子白启。”卫澜愣怔片刻,旋即把剥好的一小包栗肉放到小童的手心里:“干净的,带回去吃吧。”
小童拘谨地向她道过谢,埋首在父亲怀里,一双小手紧紧攥着那个纸包。
白鄢撑伞携小童远去,留下一杯凉透的六安瓜片茶和一堆凌乱的栗壳。卫澜难免有些失意:“数年未见,原来孩子都这么大了。”
雨幕中飞来一只青隼,卫澜扔下肉脯投喂,青隼落下,欢快地啄食起来。
2
镇远将军白鄢娶过妻,此事卫澜早有耳闻。
白鄢出身微末,早些年北地匈奴肆虐,明帝下令征召有志儿郎共同讨伐。白鄢应征入伍,短短五年时间,从百夫长一路爬到将军的位置。白鄢骁勇善战,匈奴人打不过,遂将他的未婚妻掳了去,希冀以此作为要挟……
之后故事又有诸多版本流传,最终镇远将军白鄢与一块牌位拜堂成亲,好在那女子过世前给他留下一点骨血作为念想。
世事沉浮,卫澜唏嘘了一阵,重又忙起手中的活计。蕲州近来雨水连绵,白浪河上游决堤,淹没下游一片麦田,她的小茶棚亦被冲垮。卫澜只得重找一份差事,在花楼里做小厮的活计。她出身幽庭,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装扮成男儿模样更是易事。
偏巧今日出了岔子。
二楼雅间有宾客争吵,卫澜被打发去查看情况。雕花木门突然打开,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将她拽了进去。
白鄢衣襟大敞,领口赫然印着几枚胭脂印。他掐着卫澜的脖子将她抵到墙上,死死盯着她的双眸。这使得卫澜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气息,温热的,略带淡淡的酒香。
卫澜立时面上烧得慌,侧过头,闷不吭声。
她是十分期望再次见到他的,可未料到竟会是这般尴尬的局面。
打斗终于结束,几位舞姬被兵士制服。
白鄢松开五指,不再看她,冷声吩咐部下将人押走。原来这些女子亦是匈奴人派来刺探情报的细作。
骤然间,数支弩箭破窗而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卫澜夺剑,将白鄢护在身后,挥剑格挡了两支箭。
第三支弩箭掠过她的右颊,擦出血痕。
一丝痛楚浮出,麻痹之感传遍全身,卫澜往后倒去。
3
卫澜从一场被恶狼追逐的梦魇里醒来,床帏外有人絮絮低语。最后小童走进来,送上一盅水:“爹爹说,卫姑娘定是渴了。”卫澜想道谢,发觉嗓子肿胀得说不出话来。
小童递给她一把松子糖:“卫姑娘若是疼得厉害的话就吃一颗糖,阿启试过,很有用的。”
卫澜怔怔地望着眉眼清隽的小童,过了许久才冲他微笑点头。
白鄢将她接回自己的府邸养伤,一直未曾露面,倒是白启每日准时过来找她。府中没有适龄的孩童陪他玩耍,平素白鄢又对他管束极严,白启小小年纪竟养成一副沉静的性子。卫澜常送他木头雕成的骏马和兵士,白启得了后欢喜得很,便悄悄同她说起自己父亲的近况。
转眼快到冬天,塞外草木凋零,匈奴人近来异动频繁,来年开春恐会有所动作,白鄢正为此事烦忧。
他抽空来见她,午后秋阳暖融融的,她布下机关,带着白启在院子里捕雀。
白鄢推门而入,惊起一地雀鸟。他命仆妇将白启抱走,只留下卫澜。 “卫姑娘究竟为何而来?”白鄢沉声问。
院墙上爬满五叶地锦,叶子红了大片,卫澜定定地望着那抹艳色:“若我说我是为大人而来,大人可会相信?”
“无论卫姑娘来到蕲州是何目的,白某都希望卫姑娘不要伤害犬子,稚子无辜。”他语调清冷,“当然,卫姑娘曾相救于我,我会请最好的大夫为卫姑娘治伤。”
这时她终于抬首,一双眸子如秋水般澄净,雪白的脖颈间尚留浅浅瘀痕。白鄢略有一丝愧疚,他常年习武,轻易扼断一个女子的喉咙自然不在话下。那夜她虽易了容,可他还是认出她,想要收手却已来不及。
卫澜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只当他是厌恶自己,不愿与自己过多交谈,想了片刻,将几件事先用帕子包好的首饰交了出去:“我没脸在大人府上做个吃白饭的闲人,身上只有这点值钱的物件,望大人莫要嫌弃。”
大抵明白帕子里包的是何物品,白鄢笑了笑,眼底深深的寒意刹那间消弭:“女儿家用的东西,我一个男子要了作甚?”
白鄢虽私下警告了她,却未明言禁止白启和她往来。白启依旧常来找她玩耍,央着卫澜读志怪小说给他听。见他欢喜,卫澜偶尔也会同他讲自己所知的怪谈轶事。某日,白启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袖:“卫姑娘以后一直住在这儿好吗?爹爹总是很忙,没有时间陪我,我喜欢和卫姑娘待在一块儿。”
卫澜合上书,叹了口气:“你若是我生的,该有多好。”
转念一想,白启今年初夏才满的五岁。倘若她十三岁就诞下孩子,岂不太过荒唐?
4
未过几日,白启发了一场大病。
病情着实来得突然,卫澜带白启去城西看掌中戏,当夜白启就发起了高烧。白鄢闻讯从城外兵营赶回,卫澜亦在白启房里,一遍遍用浸湿的冷帕子给白启擦拭额头。
白鄢淡淡地道:“有劳卫姑娘了,我来便好。”
她识趣地把帕子递给白鄢,退出房间,兀自站在庭院里等待。将近天明时分,白鄢出来寻她,眼底血丝密布,神情疲累得很:“启儿已退热,郎中说暂时无碍。”
白霜爬上她的绣鞋,濡湿了鞋袜,她冷得直瑟缩,可还是不忘告诉白鄢:“不是我。”
“自然不会是你。”白鄢道,“卫姑娘是个伶俐人,做不出这等蠢事。”
卫澜哑然,心道:这究竟是夸我还是在变相骂我?
白鄢又道:“我让仆妇升了炭盆,卫姑娘进去暖暖身子。”说完他便要走,卫澜及时将他拉住:“我明白了,许是城中井水出了问题。看完掌中戏后阿启说口渴,我代他向附近商户讨了口水,亲眼见他从井里汲水上来的。”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那只牵住自己袖口的素手。
卫澜讪讪地松开手,退后些许:“大人是否派人去查此事?”
白鄢当真查了此事,却是拉着她一道同去。次从城中十七口井中汲水,封存于竹筒中,以便带回府让郎中查验。最后一口水井在城东一个废弃的荒村里头,偏偏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白鄢领着她往里走去,步子似乎放慢了些。卫澜心细如发,知晓他定是腿疾复发了。
弯腰汲水时,卫澜忽地被白鄢往后一拉。
一支羽箭携雷霆之势而来,斜斜地钉入井口石壁。
远处茅屋里藏了数个匈奴人装扮的男子,正弯弓搭箭,箭镞直指二人。
她贴近白鄢耳边:“我看见他们了,应有六七人,装备了弓弩和马刀。”白鄢含糊应声,喉咙里压抑着痛楚。卫澜低头,发觉他右腿已中箭。她又惊又急,一时间竟没了主意,白鄢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我无碍。”
“大人且忍耐一会儿。”她安抚他,从短靴里拔出贴身的匕首,削断了箭杆。
羽箭密集如雨,她抱着他往后躲避,寻了处安全地点将他放下,再拔出他的佩剑,起身便往外去。
“卫姑娘。”白鄢唤她。
她停下步子,继而回首看他。他面色苍白,从额头上滚落豆大的汗珠,应是疼得厉害。
“大人的剑有些钝了。”她对着他笑,眉眼弯弯,如两泓新月。
七个匈奴男子,卫澜杀了四个,留一个活口,剩下两个侥幸逃了。
白鄢的箭伤亟待处理,卫澜将那活口用麻绳绑了,踢入地窖,打算稍后再来一趟荒村,把他带去细审。白鄢支撑着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出数步:“天已大亮,走吧。”
卫澜摇头:“大人的腿受了伤,还是由我背大人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