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穿过高墙小小的窗户,落下一个梯形的光团。借着这团月光,毛延寿在砚台上磨着墨团。到底是皇家的精墨,即使在这阴冷的死牢里,也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香味。
此时,手中磨家伙的人可能不止他一个,明日午时三刻,行刑的刀斧手们也一定在磨着他们手中雪亮的斧子。一生看过多次行刑,那些面目狰狞的刽子手把杀人叫做“祭斧”,机会一来,就满面泛光,显得无比兴奋。
今夜,手里握着这支带给他风光荣耀与血光之灾的狼毫笔,饱蘸着砚台里浓浓的墨汁,脱下身上这件王皇后赐予的长袍,将它平铺在月光席团上,他要为他心中的冤屈,为宫中事情的原委,为他们无辜的即将死于非命的画友们留下一段说辞。
我叫毛延寿,家居大汉长安城终南山下。父母年迈,兄弟五人,我排行老五,自幼身单力薄,不事农耕,时常遭受兄长与邻居们耻笑,但我在私塾里酷爱丹青与诗词歌赋,以画人物与动物见长,目所能及的人与物都能在我笔下再“活”一次。我时常在村镇上替人题匾额,画年画,给大户人家画先人肖像,因所画逼真赛似活人,常被人冠以“神笔”之美誉。三十歲那年,皇上在民间招录画工,我和龚都、南廖三位画友一起被地方官首批推举于大汉皇室,圣上当天召见了我们,让我们给他作画。一场殿试后,他称赞我们为长安画坊“三杰”,还赐给我们每人一套专画丹青的狼毫。
在宫廷,画工的地位并不像宫外人想象的那样风光。画工隶属于掖庭管理,与厨师木匠宫女太监不无二致。我们混居在潮湿阴暗的狭小空间里。白日,其他人各忙其事了,画工们没有其他事做,只能待在屋子里等待,等待宫里传来召命,去为皇帝或皇后宠妃们画一些进贡的马匹、宠物、丝绸等小物件。而多数的日子里,我们将灰白的画笔戳进黑色的墨汁里打发无聊的时光。即便如此,我们也无比满足和欣慰,这远比我们在家耕田种地的日子要轻松得多。进宫做了画工,好歹也给家人的脸上涂了一层光彩。
然而,新登基的汉元帝性格乖戾,喜怒无常,他虽然荒淫无度,却对他的初恋──太子妃司马良娣念念不忘。宫里,凡见过司马良娣的人都说她千娇百媚,貌若天仙。可惜好梦不长,就在新皇帝登基的前夜,司马良娣化作一缕香烟归西了。汉元帝一生只爱过一次,之后便永久性地活在对司马良娣的思念中。他对宫里按规矩为他安排的金玉良缘不屑一顾,勉强同意后也只是一夜宠幸,之后将其打入冷宫或弃置一旁。王政君便是司马良娣之后最为不幸的一员,即使为他生下皇子并被封为皇后,汉元帝也没好好待见过她一次,王皇后的心里从此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皇帝三十五岁时心血来潮,他要凭借画工所画的宫女肖像来选择侍寝嫔妃对象,被冷落了多年的吾等画工们一时走红,成了宫中的“红人”。而那些被我们用笔墨与线条选入君王侧的许多嫔妃中,唯有冯妃、傅妃最受皇帝宠爱。我与龚都南廖等画工们曾因此获得了一笔不小的财富。然而以此真正发大财的还要数皇后王政君和掖庭总管王太监了,他们独揽为皇帝选画送人的大权,是非成败完全在于他们的暗箱操作。
时运的逆转源自于一位美人的来临,她,便是王嫱,王昭君。
王昭君选秀入宫那年十六岁,风姿绰约,体态婀娜,宛若天人,搅乱了宫中的一湖清水。南廖说:“她是天人!”龚都说:“活不成了!”我们使出解数画出了一幅幅天女下凡图,而就在画卷交到王政君和掖庭总管手里时,所有画工全碰了一鼻子冷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晚,我们的寒舍里多了一个包裹,里面裹着我们需要半辈子才能赚来的财富,那是王皇后差人送来的。除此之外,我们还收到了冯妃、傅妃们送来的丹顶红和毒酒。生死之差,就在一念之间。此后,那位天仙在我们几个人手里成了一个普通宫女,成了凡人。王昭君的画像在元帝手里,就像秋风里的树叶一样飘零了。
汉元帝最后一年,北方胡人首领呼韩邪单于率众来降,愿做大汉天子的北方屏障,这是汉朝外交史上的重大胜利!元帝举行盛大迎接礼仪,南来投奔大汉王朝的匈奴王向大汉国君请求,他要给自己求一门亲事。国王一口答应,并在宫里发布召令,凡愿嫁匈奴王者,可受重赏,家眷为之加官进爵。在王皇后与众妃们的安排下,王昭君第一位报名应婚。
单于率领的迎亲车马于城外相迎,场面宏大热烈。昭君临行前向元帝秉别,她盛装上殿,举止非凡,貌若天仙,让汉元帝惊出了一头冷汗。他分明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司马良娣出现在眼前,又瞬间消失,摇身一变,成了匈奴王呼韩邪的王后。
“荒唐!将那些画工一个不留全部处斩!”汉元帝一双泪眼射出两道火光,足以将整个帝国燃烧殆尽。
我们寒舍里存放的那包王政君送来的黄金丝毫未动,也成了我们必死无疑的受贿铁证……毛延寿的绝笔书写到这里时已是灯残油尽。
问斩的那天,正值中秋节,陪他一起上路的还有其他众多画工,总共七十二人。据说,此后长安五百年再无画师。而汉元帝在毛延寿等画工们执行死刑的第四十九天里驾崩,他死于对司马良娣的终生思念和对王昭君出塞的突然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