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师傅师傅,言姑姑找你呢。”
官道,老马,细雨,雪衣。
“唔?给我瞧瞧。”
“好的,师傅等等。呐……我站哪好?”声音嫩嫩的,带几分委屈。
墨奚看了看周围,莞尔。“马背上?”
“我不要。”嫌弃着,“马鬃好硬的!”
墨奚无奈地笑笑,伸出一只手指,“出来吧。”一团雪白的小东西蹭地从雪衣袖子里滚了出来,利落抱住那根指头,晃啊晃。看仔细了,却是一只毛发雪白的小狐狸,比人的拇指大些,笑眯眯地蹭着圆润纤白的指头。
“好了,阿离。快点。”墨奚用另一根指头逗他。
“好嘛好嘛。”
这只雪狐狸是青丘狐王之子,也是墨奚的关门小徒儿。本名狐默,小字阿离。
小狐狸说着,身体涨到一个拳头大小,一双碧绿的眼睛慢慢变浅再变浅,最后变成透明水色那般模样。一圈圈涟漪荡了开去,立刻有怒气冲冲的女音传出。
“墨四!你这俩徒弟太不乖了好吗,跟你简直半斤八两好吗!喂……你们两个放开我的鹤啊……”阿离的眼睛里出现了个花谷,一个黑衣女人拧着眉头在咆哮,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闪身没影。
估计是去救她的宠鹤了。墨奚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这酒鬼看来斗不太过她家两个娃啊,哦呀,她果然教徒有方可喜可贺。
两只眸子里又出现了个黑衣人,是个男子,一脸无奈地拿下头上沾到的白羽毛。“四主子,要不,我再把琪姑娘和砚姑娘给您护送过去?”
简直是两个小祖宗啊!四主子座下的徒弟个个不让人省心的,百里琪别看年岁不大,腹黑程度完全不输墨四主子当年,冷砚那丫头更是狡黠非常,区区半个月俩人就把他家五姑娘给整得死去活来。惊梦想着,瞄一眼身后的好生热闹,苦着脸。
“不啊,当初可是酒鬼自己把我俩徒弟从我身边骗回去的,她得好好负责。”墨奚难得笑眯眯。“惊梦啊,喊小琪和砚儿过来一下。”
那头一阵鸡飞狗跳后,两个小人头凑到近前,一齐幽怨地看过来。
“师傅……”
“师傅……”
“乖啊。”墨奚隔空作势摸摸百里琪和冷砚的头,“好好在家呆着,顺便好生待见待见你们五师叔。我回去给你们带好东西。”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
两颗小人头泪眼汪汪,“师傅,我们想跟着你……北师兄和棠师妹去青丘还没回来呐,喝酒好没意思没人陪。”五师叔已经被他们待见死了,天天追杀他们。
墨奚轻笑地望着他们,想了想给了个建议,“其实,青丘山挺山明水秀的。”
青丘啊……好久没去了,不知道那棵银狸树结果子了没。嗯!去瞧瞧!
“墨四!”两颗认真合计着的小人头被扒拉到一边,言诗顷的脑袋冒了出来,磨牙,“她们把我酒谷里一半的酒喝光了,你快回来赔!”
“呐,言五啊,这就叫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谁让你当初耍手段把琪砚骗回去帮忙酿酒。墨奚慢条斯理地看着她跳脚,心里乐乐的。
“墨四,徒债师尝……喂,放开我的冰杏酒!”
墨奚指一点,一圈圈涟漪在狐狸眼里缓缓回收,最终恢复碧绿颜色。
“师傅师傅,我们现在去哪玩儿?”小阿离的眼睛能千里传影,所以常被墨奚用来当鸽子用……不同的是信鸽需要飞行,而阿离的狐狸眼只需要点法力。
墨奚牵了马徐步走,抛起手心里的玉珠子玩,“前面好似是冰烟镇。”她琢磨了下,“应该不是个好地方。”
“为什么呀?师傅去到过么?”变回小雪团的阿离抱着她腰带上的流苏轻轻荡啊荡。“不是个好地方的话,那就不去了呗。”
“去,要去。有人千方百计要我去呢。”生歇客栈究竟怎样到达,沿途遇着的事,似乎都有着某种关联。拿起马背上的斗笠罩在头顶,眸光在阴影里潋滟悠远。关于那只叫眉骨的妖和他的神秘客栈,墨奚的兴致渐浓。好久没动动筋骨了呐。
二.
入镇后已是暮色四合。到达的第一处乃是一个小村子,叫江山村。村前村后种满桃子,青果子坠了满枝桠。
墨奚投住了村子头的一户民舍。
男主人是个斯文书生,女主人看起来温婉贤惠。他们不甚热情却也不刻意疏离,只是领她进房,客气几句而后推门出去。
点着油灯,墨奚提壶倒了杯水。把袖子抖了抖,一团雪白滚了出来,落地后化成一个童子,玉雪可爱。
“等等再睡。”
阿离打着呵欠停住往床榻走的步,“师傅?”他好困喏。
“阿离,喝杯水再去睡觉。”
“哦。”他抱着杯子咕咕地喝完,揉揉眼睛然后道安,乖巧地转身爬上榻,呼呼睡去。
莞尔一笑,墨奚静静盘坐在案前,摊开的手上一颗绿玉珠子滚动在白手心里,跟清晨的露珠似的俏。可是凝视它的人,却慢慢挑起了眉,似笑非笑。
次日清晨,墨奚走出屋子,见天井边那女主人在打水,动作倒是利索。她打完转身见了昨晚投住的客人,便温婉一笑,似腼腆,“客人早起了。这边井水清凉,可来洗漱。”
“多谢苏夫人。”这儿的幡子上写着斗大的四个字,“苏家舍子”。可见主人家姓苏,那么唤声苏夫人,也合乎情理。
可不知为何,那女主人对这称呼明显怔了怔才牵唇笑开,“我去煮些清粥。客人先收拾收拾,过会儿一起来用。”
“苏夫人,请便。”方才靠近井打水时墨奚注意到有趣的一点,,这位苏夫人的手上有茧长在掌心和拇指食指上。那双长满老茧的手看起来不像是操持家事的人应该有的,倒像是……常年握长枪的人所有。且是,她撩高袖子的那刹那,墨奚恰好看到她左手中指是断了的。掬起捧清凉的井水,墨奚想,还挺凉挺有意思。
和舍主夫妇一起在树下的石桌上用白粥就酱菜。
男主人温雅谦谦,自言姓苏,名陈风,早前是郎中,现在是画匠。女主人闺名梅墨。
苏陈风夫妇似乎并不太爱说话,于是墨奚认为,还是客随主便的好。她夹着清脆爽口的腌黄瓜片儿,低头喝粥。
但却又有个有趣的发现,便是每次她唤苏夫人三个字时,梅墨都显得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墨奚又认为,这里间可能有份动人的故事在。可惜她还有事,不能留下来看到结局了。
墨奚喜欢故事,她和言五不同。
言五打发无尽年月的方式是喝酒。她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她的一醉是一年。按那酒鬼的说法是,这样像是把一年过成了一日,多容易过啊。所以言五的身上常年带有浓重的酒味,酒量稍差的人一接近她必得被那股子酒气醺得烂醉如泥。
而墨奚最喜欢经历别人的故事。那些繁华和苍凉,深情和寡情,一一在手掌上策算过经纬,就如同是自己亲身去走过一般。生有所恋,才不至于在无尽的年年月月里焦灼成魔。三.
只借住了一宿,第二日晌午墨奚便告辞离去。她得去找找这镇的镇长,天知道那只妖让她带着这珠子去找镇长做什么。
她走后,苏舍里,梅墨安静坐在石凳子上刺绣。若不细看倒是一派静好。只是……
“娘子,你不会绣就不要勉强自己。看,手伤了得多疼。”苏陈风从外头进来就看到梅墨心不在焉在绣兰花。那手指上多了几滴血珠子,正冒出来微微染红了绣布。苏陈风心尖跟着疼。
他忙疾走几步夺过绣架丢开,匆匆从怀里掏出白帕给她拭净血珠,包上,认真叮嘱,“记得不要碰水了,晚饭我来做。”
梅墨回过神看着自己的手指,摇头,“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不碍事。你怎么回来了,今日不是镇上画集么?”
“没什么意思,就早回来了。那公子走了?”
“是啊。”
“也好。”
然后,两人对坐静默。
苏陈风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她靠着树,眼光放得极远,海崖文学网 www.haiyawenxue.com似看着晚霞,又仿佛什么都没看。但是他知道,她在看的是那些早已回不了的过往年岁。他也知道,这个人,身在他身旁,而心,却还困在那里,回不来。也许,是她自己不愿回。
斜阳,老树,昏鸦影。
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冲了出来,“苏陈风!”
“怎么了,娘子?”篱笆边,苏陈风正拿着谷粒闲闲喂鸡,回头温声应。夕阳洒在他身上,说不尽的温柔宠溺。
但是不入该入的人眼里。梅墨温婉乖巧的面庞上泛着一股与她完全不搭扎的怒气,那双眼睛里冰冷凛冽,“我今早取出来晒的那顶箬笠呢,它在哪里?”
“噢,那个啊,我见它太过破旧,便顺手拿去丢了。娘子,一顶箬笠罢了,你若想要,我帮你做一顶新的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苏陈风拍拍手,朝她走过来。
梅墨冷冷地盯着他,“丢在了哪?”
“娘子……它有那么重要么?比我如何?”
梅墨转身背对他,“你和它比做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你告诉我,实话和我说。究竟,这三年来,是不是还和最初时一样,我不过是占了姓氏的便宜才娶得的你?”苏陈风的话音里有未落的叹息。
良久以后,“我若说……是呢?”
“在我房里,就在茶案上。”那声叹息终于轻轻落地,伴着人转身离开时落寞的脚步声。“对了,今日在画集,我见着了他。大约和往年一样,明日便会来找你了。我今晚就不回来了。你夜里小心些,记得把门拴紧。这夜还是凉的,不想睡时起来坐,记得披衣点灯,别冷着磕着。”
过了会儿,梅墨才悄悄转身,却只目送到篱笆门掩上的背影。
捏着手,直到传来细微的刺痛感才发现,针扎入手不过是个小血孔却疼得难受。十指连心,焉能不疼?
她没有马上去他房里拿那顶心心念念的箬笠,却去捡过地上被他随意丢在菜田边的一盘子谷粒,慢慢喂起了鸡。垂着的眸子,掩住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剧烈挣扎。
四.
天光微亮时,马蹄声响了一阵,而后有人叩门。三声后,自行推门而入。
“将军每年都来,千里迢迢的,不累么?”端坐在院中的女子,一身素衣,撑着把素面伞遮挡些湿重的晨雾。
进门的人身躯极高大,一身盔甲来不及卸下便落坐她对过。满面风尘仆仆,不减俊挺,“这世间唯一能与我谈谈她的人,只有你,也只剩你了。我如何也不会累的。”这一日是他一年里全部的期待,怎么可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