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亘古的寂寞酿成了美酒,站在最高的香粉楼顶,自斟自饮。
给我来一杯吧?
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题记。
1.
这处地方,也曾金粉绿酒,白衣轻裘。
他手上牵马,站在曾经江湖上第二神秘的宅子前,仰头望门楣。
千丈香宅。
横匾歪斜,角落有蜘蛛遗丝,不复往日。上头四个鎏金大字在秋日斜阳下散发郁郁的光彩,小小说精选www.haiyawenxue.com 仿佛烧到尽头的烛光。就像当年他离去时,她掩门刹那的神情。
昔日香风微醺,今时残宅瓦凉。当时离去不曾想得到,会有如今。
他长身立在那里的背影,让风吹起的秋香色衣摆,带起化不开的寂寥。
缰绳随手一扔,卸下马具,他低头摸摸马头,“自己走吧。”
马蹭了蹭他的掌心,不肯。
叹了口气,他对着爱马的眼睛,轻轻抚了抚,收回手,往残宅走过去。
马抬蹄想跟,被他头也不回挥起的袖子挡了。黑色的马在原地绕了几圈,最后在门口的石阶上停了下来。它仰头喷出一口鼻息,已经浑浊的铜圆眼睛里,映出主人消失在门里的腰带,以及光阴退处,门口迎客的一双伶俐童子。
还有流转在春日空气里头的香粉气息,浓而不腻。而宅子上的横匾,光华流溢。
2.
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曾有仨。
排第一的是位于深兰崖顶的月影水庄,但是那个地方近一个甲子来已经沦为了传说。据江湖里的耄耋老人说,那里有全尘世最美的景致,也有全江湖最令人敬畏的一群妖孽。或者说,神。
排第三的是位于黄泉谷的碧莲书庄,那里曾有天下第一的驯妖师,寻常人或妖轻易不敢涉足。然而随着前任庄主沈寻的撒手离去,已然渐渐没落。
这一与三都远远独立于红尘之外,唯有这排行第二的,身处滚滚江湖之中。它是座香粉宅,名为千丈香,就在江湖深处。
千丈香宅数代以来皆以调制香料为传承,宅里全是女子。宅子分为外宅和内院,外宅是做香料买卖的地方,内院则是宅里弟子生活的所在。能够入内院的人,除了姑娘,就是娶了宅里弟子并甘愿入赘在此终生不得外出的男人。
而很多年前那个暖风熏熏的春日,却有个男人找上门来,打破了这一规则。
内院最高的一棵老树旁有一座最高的楼阁,硬闯而来的男子长身玉立,秋香色的衣裳当风如仙。
“大胆!我千丈宅也是尔等臭男人敢进来玷污的!姐妹们,拿下!”一美艳女子冷怒,手腕一转利剑出鞘,示意围着男子的一群弟子动手。
“护法大人说的对!拿下他!”
“等等。”
“等等。”
一慵懒一沉冷的声音同时开口,异口同声的话让四周死一样地静了静。
美艳女子闻言仰头望最高的楼顶,单膝跪下地,连带着周围一群弟子纷纷跪地问安。“宅主!”
她的声音里明显有着惊喜,“宅主,您回来了?有人坏了规矩,我等正待拿下他!”
“不必了,退下吧。”声音高高远远地飘下来,带着丝丝扣扣的寒凉。
“可是这人!”
“红晓,不必了。纵使你们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都退下吧,该忙什么继续。”
“是!”红晓纵然不甘,也只能带着众弟子退下。她没看到,男子自从听到她的名字起,眼里浮现一抹难言的神采。
弟子们很快鱼贯退散,她们都知道,既然她们的宅主在,那么这个坏了规矩的男人必定活不过一个时辰。
一直都是如此,任谁胆大包天独闯千丈香宅,从来是有来无回。死在这座宅里的人,何止万千。江湖里的人没有人能找到尸首,也没有人能知道为什么,因而这个地方,随着时光推移而渐渐被人冠上了神秘莫测的色彩。
花重在她们的心里,一直是一个强悍到无可匹敌,让她们无所畏惧的存在。她们不知道世间究竟有没有神佛,但是于她们而言,神就是花重,花重就是神。
可是,凡事皆有例外。这个例外,从傅锦官这个男人的出现开始。
那天的过程无人能知,而结果却让内院的弟子们震惊不解。
三天后,千丈香宅的主人和来路不明的傅姓男子成了亲。
却在三年后,傅姓男子决然离去。并带走了宅里的女护法,千红晓。
3.
墙皮剥落,宅深瓦凉。他弯腰理掉缠在衣摆上的灰尘和蛛网,看见自己绣着银色兰草的靴子上那多出来的叶段。绣工粗糙,丑陋至极。
她亲手绣的靴子。她亲手砍破的靴子。
他曾不屑的靴子。他亲手缝好的靴子。
下了雨,南边的雨总是无言而缠绵。它开始落起来,绵绵柔柔地落在这座老宅的每一寸,掀起陈年不见烟火气息的腥气,从土到血的腥。掀起老树旁的情仇,也掀起人心底的软腻和疤痕。春风秋雨,多年后,一树伤疤结成了果。
4.
“为什么闯我的地方?”沉冷的声音依旧遥远地飘下来。
傅锦官那时候想,这一定是个冷傲的女人。他平生最讨厌这类女人了。
他背着手在原地踱步,神情倨傲,语态慵懒。“你为什么住得那么高?”
轻轻一声哼,“我喜欢。”
他眯眼仰望高得看不见顶的楼,咧嘴而笑,“我也是这个答案呢。”
“我的答案不会让你死,而你的答案却会!”
“我不怕。”傅锦官嗅了嗅空气间变得浅淡雅致的香味儿,轻轻说。
说完倒了下去。
从花重手里出来的香,从来是致命的。
很久后,春雨开始下。
又很久。香粉楼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门槛里出现一截荼白色的裙摆,以及沉沉的女声,珠萃击玉盘般的好听,但是,冷,极冷。抽丝剥茧来细听了,却夹有一丝无奈在里头。
“别装了。”
倒在地上近三个时辰的男人突然睁眼一跃而起,眯着眼睛笑起来,像只得逞的狐狸。“如果不是这场雷雨,你是不是永远不会下来了?”
“冷不冷?”见她不说话,傅锦官突然问。
他没有等到回答。
过了会儿,和雷声一起响起的她的声音,“你是药苍的徒弟?”
“咦,你怎么知道?”这一刻,傅锦官是惊讶的。
江湖上精通杏林之术的人很多,真正厉害的却只那么几个,除了已经超然神外的鬼医神女外,还有一毒王一医圣。医圣是江南一带的苏厉烟。而药苍,就是其中的毒王。
但是下一刻他更惊讶。
因为几步之外背对着他的女人说,“现在知道了。”
他被套话了!
而伴着这句话,那个女人转了脸过来。
她蒙着浅绿的纱巾,露出一只眼睛。深如点漆的、毫无温度的一只眼睛。雷电在她身后的花厅交织出一片凌厉的银色光影。
原来,她的另一只眼睛,是看不见的。他心里滑过这句话和莫名揪紧的一丝情绪。
后来回想起来,傅锦官才了悟,其实从那一刻起,她已经是他心底的修罗,是藏匿最深的魔。魔生来是毁灭的,毁灭自己,或对方。
5.
次年花朝(仲春二月十五)夜,明月千里照故楼。
一道和月色融为一处的清瘦身影独站在高高的楼顶,宽大的袍袖裙摆让风鼓起,周围不尽是料峭春寒。她握着壶酒,慢慢地喝。快见底时,一只酒杯凑到了跟前。
“给我来一杯吧,夫人。”笑吟吟一张俊脸。
花重除下了面纱,右眼覆着白色眼罩,使得原本称得上绝色的脸看起来空洞可怕。她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名号为夫君的男人,不倒酒,也不说话。
最后他自顾自抢过了酒壶,倒了一杯,捧在手心。
“冷不冷?”他又问当年问过她的那句话。
百丈高楼,孑然一人身,经年累月,哪能真的不冷?可是她淡淡地回,“不冷。”
习惯了,也就不会觉得冷了。
他陪着她看脚下的千里繁华万丈凉意,突然偏头看她,“花重,我们好像还没有喝过合卺酒呢。”
没有喝过合卺酒,就不能算真正的夫妻。那么你就还是自由的,我也是。
这是洞房花烛夜,揭开红盖头的花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那晚她容颜艳如桃李,吐出的话,冷如冰霜。如楚河汉界般,远远地隔开了彼此的距离。
“傅锦官,”她倚楼望着远方,侧脸清冷如初,“你当初想留下,我让你留了。你想最接近她,那么我让你近了。你应该记得成亲的目的是什么,而我要的,你离开前必须给我。除此之外,不要给你我找麻烦。”
他要的,是另一个女人。而她要的,是他师父留给他的一瓶药,可以提炼出最精致的香粉。
傅锦官忽然烦躁起来,在她身后的亭子里重重踱步,“我记得,我自然记得。你不用一再提醒我!”
“那就好。”
淡淡三个字,逼得傅锦官拂袖离去。
良久后月随云隐。她整个人笼罩在黑暗深处,独剩的一只眼里流转过浅浅的光芒。像是破晓前最黑暗的一瞬,有温情刹那流注进她的身体里,明亮如霜雪,足以照拂一生。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花重,心里在想什么。
第三年,又是春。
千丈香宅外,傅锦官坐在高大漂亮的黑马上,他身前坐着低眉顺目的美艳女子。
“宅主……”红晓俯望着再次孑然一身的花重,眉目不安而楚楚可怜。“对不起。”
傅锦官不知道为何,不敢看她,沉默地抚摸马鬃。
“你没有对不起我。”依然沉冷的声音,花重并不因着门外两人坐在高头大马上,而自己站在平地而因此显出矮人一截。她依然冷傲,荼白色的裙摆垂在地上,被微雨打湿,沾染了尘泥。
“走吧,从此千丈香宅没有护法。”
“也不要再回来。”
后面这句话,她没有说是谁,也没有说的必要。拂开上前的弟子,她退了一步,亲手掩上厚重的门。
在最后一刹那,傅锦官说不清地一阵阵心头发慌,猛地抬头看去。可惜只看到她面无表情的垂目神态,葱白的手指闩上了门。
从此,真真正正地两隔。6.
后半夜,雨珠滴在断裂的阶前,滴到躺在破楼顶的男人眼睛里,在这个秋夜开始变得温热。
不知道有没有谁的梦里,一直出现这样泠泠落落的雨声。像是遥远的地方来的,谁的声音,重复出现。
7.
“当初,你不就是为了千红晓而去?得偿夙愿,而今有什么可不好的?”阶上竹底,一张席子,一案茶,一身雪衣。雨从天而落,地面全是湿重的,只有席子所在的一块地方,干燥温暖,滴雨不侵。
“奚先生,是我错了,我竟错了。我错了……”傅锦官讲着,仰头,让脸颊上流淌的雨水直直渗进领子里,灼烫在心堂,疼痛难当。
墨奚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拿竹镊递过去一盏茶。“梅盛每称香雪海,茶尖争说碧螺春。尝尝。”
而那两句诗一出,傅锦官整个人已经愣住了。“你……你怎么会知道?”
墨奚垂着唇角,“她说给我听的。”
在茶蒸腾起的香气里,看到对座的男人死灰复燃般的神情。“她在哪?”
“谁?千红晓?她不是刚为你诞下了个女儿么?”
“谁问她!”
“那你想问谁?”墨奚的神色是少见的冷,斜斜瞥过去的眼神里有怜悯,更多的是漠视。
最后在茶烟稀疏后,才重新开口,“花重么,还是碧螺春?”
“什么意思?花重不就是花重?碧螺春,你说春茶?”
“花重是花重,却也不是花重。”墨奚抬袖,一帘雨密集地收成一张网,网里出现了一张美人脸。
“她是谁……?”
“你原本要找的人。”端起一杯茶泼向雨帘,一瞬间变幻。
他被师父的仇敌追杀,记不清自己走了多远,多久。走到了一片碧绿的茶地,看见中间的茅屋如看见救星。
他敲开了那扇门,应门的少女有张绝色的容颜,面貌冷清。她的手上提着一只白釉壶,有袅袅的香飘散开来。
他提了提鼻翼,是浓郁的茶香,熟悉的味道。突然想起两句诗,不知为何脱口而出。“梅盛每称香雪海,茶尖争说碧螺春。”
少女偏头看着他,“的确是碧螺春。你若进来,我请你喝。”
对坐喝茶。
“你叫什么名?”
“我么?”她想了想,自己是没有名字的。没有名字不好,没的让这人听了笑话。终于想起来前阵子路过的一个女娃名字,她轻轻说,“红晓。‘晓看红湿处’的红晓。”
“嗯,我记住你了。”
一壶碧螺春,一段露水情缘。有人醒来只记住了一个名字,有人永远不愿醒来。前者抱憾半生,后者寂寥终身。
随着雨帘的散去,傅锦官颓然躺倒在雷雨中。只是这回躺再久,也不会再有个人用雨滴般清冷的声音说一句“别装了”。
“这就是人的悲哀啊。”低低的一句自言自语,在秋夜里落进了男人的耳朵里。傅锦官翻身坐了起来,望着踏进残宅后遇上的这个人。这怡然自得的雪衣人,就以这样的姿态坐在此地,神色淡然,不是花重那样的清冷孤独,而是一种看透人间的漠然。而在这满目的漠然后头,他看不见悲悯。
“你不是人。”他断言。也没有神的悲悯。不管是什么,他需要他。
墨奚玩味地笑了笑,“如果你能聪明得早一点就好了,茶妖也不至于被反噬而亡。”
傅锦官这时候已经冷静了许多,他分析了前后的问题,才恍然惊问,“花重是我梦里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还是那句话,你能聪明得早点就好了。而且,那于你而言是梦,于她而言,是真实存在的过往。”这就是人与妖的悲哀之处,永远只有殊途,没有同归。
“那花重是谁?她又是谁?”傅锦官紧紧地盯着墨奚,急于听到所有问题的答案。
8.
“夫人眼里有杀气。”这是墨奚夜半无眠路过香粉楼顶遇到同样无眠的花重时,说的第一句。
“不用这样叫我,我叫花重。呵,我哪还能有杀气在眼里,我的眼里,已经容不下其他了。”除了自己的情爱。
“或者,我叫你原名会更好?碧螺春,你说是吧?”
“你究竟是谁?!”
“管闲事的人。”顺便,撷取一些故事,祭奠我无聊而冗长的日子。
“你……”
“别动手,你已经被香魔反噬,时日无多了。为了接近他,你入了凡人刚逝去的躯体,还是个残缺的身体。碧螺春,这样做,值得吗?”墨奚问完,才恍然想起,这一路她已经问了无数人这个问题。她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从他们嘴里出来似乎只有一个。她渴望听到不同的答案。
而这次,她没有失望。
“如果是为了他,不知道。但是如果是为我自己,那么是值得的。”花重这样说话的时候,眼里是流淌的柔情和温暖,和以往的清冷寂寥全然不同。这份不同,像是燃烧到最后的烟火,即将成灰的前兆。
“我知道你不是凡人。你要我什么都可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算是你我认下的一桩缘,你说。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墨奚还在琢磨着她的回答,这是她目前为止听到的最好的答案了。
9.
“她求了你什么?”听到紧要处,墨奚忽然不说了。傅锦官的眼睛已经是血红的,狠狠地追问,随时要扑上去把对面悠哉的人撕碎的样子。
墨奚等到茶烟完全冷却后,才一字一顿地说,“她要你忘记所有这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不可能!”他在咆哮,咆哮着倒了下去。死死睁着的眼睛里是不可置信。
“这盏茶,是她最后留给你的。醒来,与她有关的事,你将什么也不会记得。你会回去,和你的娇妻幼女一起,过完余生。”也许你不会快乐,但是你会得到安妥。
傅锦官死死挣扎的的眼睛流出了血来,是从老树旁的楼掀开来的疤痕,淋漓的血肉,是开出的腥浊的苦果。
10.
这就是她要的么。墨奚把最后一杯茶洒在断裂的石阶上,起身,仰望曾经芬芳袭人的香粉楼。它的顶层,曾有个女子,荼白衣裙,临风而立。
她把亘古的寂寞酿成了美酒,站在最高的香粉楼顶,自斟自饮。
给我来一杯吧?
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身一看,身后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