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草,生长在我散淡的诗句里
喝了一口紫云英的糖蜜,我啧啧嘴,品味起一段过往的春天。
多少只小生灵从老巢出发,乡村弯曲的田埂没有阻隔它们的飞翅。上乘的土地算是给你们安置的家园,祈求在平淡之中坚守、生长。无需妩媚的姿势,只管直立向上或匍匐于地。安详而平静。
比不得朴素的油菜花,它们孕育的果实尤为重要,给生命加油。你们完成一次次疯长的心情。埋葬自己干净的躯体,水稻将为你们歌唱。记忆的花朵再次绽放,颔首浅笑,掐一朵戴在羞涩的胸前,本以为富裕的生活提前来到,放眼一片片红花草的包围,干干脆脆投降。
老牛放在田岗上,满鼻嗅出田野的味道,吝啬地扯一把红花草滋养它的胃。零碎的红花,朵朵的透红。那样地灼眼,是土地上的伤口滴落的血花。填不饱肚子的日子,嚼一口红花草的茎,短暂地忘却贫穷的寒酸。
黄昏,蜜蜂归穴。牵着老牛慢腾腾地走过红花草地,贪婪地吮吸,真叫过瘾。从岁月的记忆中醒来,我还痴痴地爱怜你们琐碎的背影。但是,你们憨厚的笑容却躲在一幅图画里,一直没有出现老牛和我童年的身影。
村庄后坡地上的高粱
村庄的后坡地是高粱的家园,母亲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安置。老人家慢声细语地,让风雨走过,让阳光走过,还让它们定期接受温润的目光灌养。
高粱挺直腰板,便抬升了自己的高度。它们着就一身的戎装,日夜守望着亲近的村庄。来自虫鸣的腹地,一双双平滑的、舞动的手掌,摇亮了一季饱满的欲望。
花序顶在青葱滚圆的秆尖,默默绽放。守时的母亲,侧身走进它们的行列。一阵阵掌声从村庄后坡地的深处响来。高过母亲戴着花巾的头部,震落下的穗花,顽皮的几朵泊在母亲的宽肩上,孩子似的。
捡拾一朵放在粗糙的掌心,母亲眯缝着双眼,便看见了一堆堆成熟后卵形的果实。某个朗日的午后,母亲又会将它们集结归位,留下它们的根部,慰藉贫瘠的土地。将笔直的秸秆垒成垛子码放在土场边,冬日的温暖就靠它们赴汤蹈火……
果实从秸秆的顶端沉沉地卸下之后,母亲舍不得丢弃那些细细的秸苗苗。一粒一粒的,拣点干净遗漏的种子。母亲说,给孩子们一家扎一把掸尘把子。于是,母亲每回带着高粱把子进城时,便又把我们吃过高粱的日子重新搬回餐桌上,有滋有味的,日子突然鲜亮起来。
与一株水稻的距离
一株水稻,一田水稻,一片水稻,携手占领了村庄外的原野。我终于混进了它们中间,却又分身无术。我知道,田埂分明是水田的骨头。脚踩骨头的声音,来自那儿。
一株水稻的成长,母亲曾经吃力地弯下患脊椎炎的腰,低头,再低头。虔诚地,面对一株生命的根系低头。
城市的手是关不住夏夜窗户的。没有熟稔的蛙鸣,定叫游子无法入眠。一只流萤是否迷了回家的路,而悬于窗前,一盏灯忽闪。南来的河风,混夹着青草味,稻花香漫过了城市的那道高高的槛儿。甜甜地吮吸,那是母亲的体香,半夜有人醒来。
秋收将至,我终于找到了生我的村庄。童年的那片土地,一次次地回归我贫穷的视野,丰盈。一株水稻究竟有多高,必须低下我看惯了城市高楼的眼睛。等量齐观,我发现,我竟然比衰败的把根草还要低薄些。
一株水稻,沉实的头颅低下,该是向白发的母亲鞠上一躬了吧!醉酒的风在我面前打了个趔趄。一株水稻挨近一株水稻,瞬间,从我臃肿的怀中挣脱出去。呆痴的我被田头一只飞鸟叫回。赶紧下跪在地,与另一株水稻小声地对语。
咱分水岭上的村庄
我从草原来,骑着马儿在日夜寻找。起伏的丘陵把我辽阔的视线遮蔽,高大的树木才是我最亲近的活体。草原的风在草尖上自由地奔跑,而在分水岭上,我只能心往神驰。
是从梦里开始启程的,我忘记了潮水般的鞭歌。哪来的白羊,已经在回乡的小径上。温顺的目光在冬日里没有鲜草啃噬。就近,我溜到草垛旁随便地捋几把,一股股稻草的芬芳就从指间漫溢出。
沿着河坡向下行走,一步小于一步。村庄,在我目力能及的范围里慢慢矮下去。河水清澈,却已在某日失了声。那些垂在河面的柳条再也拨不动琴弦,敲敲枯枝,一种疼从骨头里发作。
围拢在村庄的四周,严严实实的,那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怎么也挣脱不开村庄的怀抱,来自深巷里的声声犬吠,跌跌撞撞,把我从记忆中牵引出来。赤裸裸,我站上高高的后坡地,远眺。一个漂亮的响指引来一阵鸟鸣。
撇开宽阔的村村通的乡路,我挑选了一条儿时走过的田埂,弯弯与绕绕,磕磕与绊绊。其实,这些绝对算不了什么。土地蜡黄的皮肤上,我找到了叛逆。但庆幸,还捡回了一颗没有泯灭的童心。
熟悉而陌生的村庄,躲在丘陵隆起的坡下,羞答答过日子。冬日的阳光不紧不慢地铺开,晨露刚湿了我土色的皮鞋,略带泥巴和草沫,我已经走顺了母亲在村口铺平的那条田埂。窗花突然映红了我的眼睛,我的记忆再次潮湿。
麦穗
麦穗用阳光的语言诉说着一串汗水的故事。大野的飞鸟经典般地俯冲,温情的村庄永久珍藏。
岁月漂白的竹篮,由谁的臂膀挎着?一束束镰刀口边流浪的粮食孤儿,满载沉甸甸的希冀。
产后的麦地,空旷。麦粒们在金色的五月奔跑。多少双期待的目光与起伏的黄土地摩擦,锋利的麦芒刺中蓝天的额角。五月在燃烧。
为餐桌上一块馒头顶礼膜拜,为一支麦穗深深地弯下腰肢。
捡回曾经丢失的岁月,小城的日子慢慢充实。五色的盘里种进了庄稼的种子。花边的粗瓷碗盛满淳朴的、厚实的乡味。
一只鸟儿飞过
一只鸟儿从我的心空飞过,曲曲折折的翅迹,弯疼了黄昏的眼睛。一不小心,遗落在我耳畔的一两声,如暮秋草垛旁蛐蛐儿的孤鸣。
天路,是没有树和水的站牌的。你。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
今夜,月黑风高。你又将栖于何处?
我想点燃心空里的一盏明灯,照亮你渐行渐远的瘦弱身影。很想伴你飞翔一程,可是不能,我的羽翼在另一个季节里被淋湿了。
极目天地。我用温暖的语言作黏合剂,编织经纬分明的笼。来,在此安个家吧!寒冬里,你无需再流浪了……
目光铺路。我要把你从崎岖的天路上接回。
怎么?你搏击长空的双翼有腥味的血迹,谁碰疼了你呀?我的眼睛模糊了,天边出现的一道光,血色一般的红。
门和窗都是敞开着的。冲开阴霾的阳光定会擦亮你迷失方向的双眼。听吧,一阵阵的啁啾,窗外有了风景。
风,打北方而来,急促有声。怕不是你的伙伴们,抑或是爱人孩子从远方捎来的音信吧?它们都在家园的门口期待你早日平安归去,目光热切地迎接着。
午后,阳台是温暖的,笼也是安适的。你呀,切勿焦躁,没有休整好,回家的那一段还将风雨兼程,怎能敌它呀?
其实,我很明白。囚禁,会使你失去飞翔的自由。禁闭,又何尝不使我的心失掉生命的光彩?那么,就让我对你占有几日吧!当回归自然之时,你的天空和我的心空都将是一片晴朗。
飞过我寂寞的心空,轻轻地,是一只受了伤的鸟儿。
在乡下过夜
重拾一把花布沿的麦秸扇子,扑打灯罩旁飞舞的飞蛾。
稠密的蛙鸣,四面围拢,一阵一阵的。萤火虫提着灯笼,点亮乡村的歌声,蝉鸣不绝。
溪流绕村向南,白天的躁动与喧嚣渐入平和。一些水声的弄出,恐是几只过夜的水鸟在讨论明天的行程。
芦苇做几回青涩的梦,向河岸靠近。夜风很浪、很湿,濯疼娇嫩的肌肤,光洁且温润。
土场上的哞叫,深沉得很,池塘里留宿的麻鸭们屏住了呼吸。谁家的狗那样不识相,“汪汪”地略带些怨气。
月上柳梢时,孩子们进入睡梦。白天的疯玩,呓语亦能显趣。
竹席铺放在场地的中央,厚厚的稻草弥散着幽香。
后半夜,蛙鸣一阵紧似一阵,“稻花香里说丰年”的默念,却在庄稼的腹部逐渐透彻、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