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他的那一年恰好桃月未央,我十三岁半,不识情恨滋味。
(一)、灼华,你应该叫灼华。
听说,我是个被遗弃掉的人。天生的双腿有疾,被丢在乱葬岗差些夭折,最后让一个老嬷嬷捡了回去养。
青姥姥是个慈和的老人,对我极好极宠。她一生无嫁,前半生守着一所薄薄的深巷老屋,后半生守着我。
她的溘然长逝,让我不知所措了半年余。十三年相依为命的人就那样永远阖了眼,躺进一口薄棺被黄土淹没。这世上我终于完全孤苦伶仃,就如同一个眨眼间的天地骤暮,无了日月,无了依存。
可是,日子还是在过的。我把青姥姥生前营生的脂粉小店改成了说书坊,闲来无事开开门,我自己讲故事给客人听。一个故事一个铜板,我的每个故事,都只有三句话。
十八里深巷的邻里看着我的目光越发的同情,宛如在看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缓慢爬向她的棺材。可我明明还是豆蔻年华呢。
我微笑地滑着轮椅掩上了门,笑里局促。
简陋的店后头是个更粗陋的中庭。时值三月,青姥姥当年亲手为我种下的那棵桃子树开得正好。往日只有鸟儿停栖的花枝上今日盘坐了一个人,身后桃花妖妖,他青衣飘飘。
我的手顿在木轮上,仰脸看。
那人也俯头看我,二十五六的样子,眉目宛然,手指上搁一节桃花枝。
相看两不言半盏茶后,那个人忽而笑了。看不清他是如何动的,只知道一阵桃香扑面过来,他的青衣带子就在我眼前飘。“真是个好有意思的小姑娘,故事也说得挺新鲜。要不要跟我走呢?”
我不作声,偏头看他。
看得他扬起了眉,“或者换句话说,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我瞥了一眼自己搁在轮椅上的腿,微微有点自嘲,“你看到了。这样的,也要?”人生杂谈www.haiyawenxue.com我转动轮椅绕过他想走。我看起来再是少年持重,也掩饰不过自己是个废物的事实。
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搭住,“那又怎么样?何况,”他快速地摸了我的两条腿骨一遍,抬头看进我的眼睛里,带笑,“想要站起来,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你想么,嗯?”微沉的好听声音流转在我耳边不散。“你拜我为师,终我一生只你一个徒弟,可愿意?”
他的眸子里有明月的光,流转间照亮了乌黑的天窗和地堂。
我承认我的心悸动了。
“……告诉我,为什么?”我是悸动,但我更明白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理由好说?”他撇嘴,看我仍然固执地盯着他,便随手扔掉桃枝伸来揉我的头发,“好吧。非要说的话……我见你顺眼。”
自青姥姥去后,这是头一回有人让我感觉到这样明显的宠溺。为了抓住这仅有的一点温暖,我坐在轮椅上第一次开口叫了他。
“师傅。”
他又笑了,很满意的样子。绕到身后来推我,顺手梳理了我胡乱披在肩后的发。“嗯。乖徒儿。”
这是他第一次喊我徒儿,我自此以为这合该是一生的事。
“徒儿,你叫什么名?”
想了很久,我说,“桃夭,青桃夭。”我随了青姥姥的姓,而名字……是我刚刚说的故事里一个配角的。我才发现,我活了十三余年原来还没有正式的名。
小的时候,青姥姥请巷口的书生给我起名字,那个书生懂些周易之术,他顺手帮我算了一卦,大惊失色言说我命格紊乱故不敢胡乱起名。青姥姥信这些,吓得从此只管喊我丫儿。
他皱眉道:“桃夭?桃夭这名字太艳丽了,不能长久。”略一沉吟,抬头看到一树桃花,他的唇微翘,“灼华,你应该叫灼华。”
我应着,回身恰好看见他弧度美好的下颌,那抹唇边笑意直接撞进我的眼底,轻轻一荡后,无声沉下。此时我并不知道,仅仅这个笑便让我无端埋葬了许多年华。
“那我就叫灼华吧。听师傅的。”
那一日,我舍桃夭,被他赐名灼华。
那一日,三月桃花笑尽春风,我的师傅唐枕禅把我捡了回去,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希望和一抹从此封藏在记忆里的笑。
如果早知道有那样的后来,我想,我宁愿在浮生深处继续缓缓爬进棺材,也不愿意在这一日遇到这个人。
只可惜世中有事,无奈若何;未见后头,怎堪此时。(二)、我喜欢了一个人。他是我的师傅。
秋日里嗅绿菊清气午睡去,一场无忧好眠。再醒来薄暮已微暝。
“灼姑娘可醒啦?家主回来了,晌午过后差人来过了呢,见你未醒便不让奴婢们扰您。人生杂谈www.haiyawenxue.com您这会先梳洗梳洗再过去?”侍女藏雪见我醒,忙张罗着漱水巾帕。
师傅回来了?心微微雀跃,我接过湿巾随意抹了抹脸就让藏雪推来轮椅往外去。
却差点撞上从外头匆匆跑来的另一侍女,幸好身后藏雪机灵帮我把轮椅稳住。
“折花你这么急做什么!撞了姑娘看家主不拆了你丢进灵蛇窟去。”藏雪半笑半怪。整个唐门上下谁不知道门主最疼宠的不是年前刚认回来的大小姐,而是他四年前突然带回来的女徒弟灼华呢。
这位可得仔细着,去年除夕夜一个上茶的姊妹不小心把滚烫的新茶洒到灼姑娘身上,门主勃然大怒,遣人拖出去杖责十五,一条小命差点交代了。
折花却顾不得什么,顺了顺气只道:“姑娘,家主正在陪……陪……”她说着觑了觑我,声音弱了下去。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知道为什么,心口蓦然一跳,我笑问:“我师傅什么时候回的?在陪客人么?不用跟来,我自个去瞧瞧。”
半年不见,师傅不知道怎么样了?心轻轻地跳,越跳越快。
之前一直在身旁便不觉得,一离开才发现原来思念是能入骨的。不知道打哪时起,在见到那张容颜的时候是欢喜的,没见的时候心有千只猫爪子在轻轻挠。没等折花藏雪回过神来,我连人带轮椅轻飘飘飞了出去。
“啊?唉!姑娘不要去!”
要说来到这唐门四年来有什么大的变化,那便是,我的轻功修习已臻炉火纯青,现在就算在整个唐门也仅次于师傅。
我是师傅座下唯一的女徒弟,这一直使我骄矜而满足。因为这意味着,对唐枕禅而言,青灼华是特别的。
但是我仍然站不起来。师傅这些年来四处劳心为我寻医访儒,终也无果。后来他索性结合唐门的毒术开始为我埋头深研医理,于是又变成了四处劳力为我寻百草奇花。
这后来两年,我和他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每一回见面,没多久又要分离。
过半个月我将满十七岁。师傅在这个时候回来,想必是为我生辰而特意赶回来的吧。这样想着时,心尖甜得酥麻麻。
师傅待我太好,这两年来我却慢慢懂了那种见不到便心头发苦的惶惶煎熬原是一种病,一种在凡尘中名为相思的病。平生从不识相思,才知了相思,便害相思。
我喜欢了一个人。他叫唐枕禅,是我的师傅。
一路飞到师傅的山外山居,打算在他常呆的自雨亭外那条小木桥落下,给他一个惊喜。远远地却瞥见白纱和雨花掩映处,一对男女身影亲密靠在一处。
风吹起纱帘一角,露出一个熟悉得午夜梦回都能见到的深俊轮廓。一声嗡响炸起,所有原本备好要好好说的话都一一散去,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轮椅落下时钝钝的声音在木桥上响起,引得亭里的人立刻警觉地看过来。
木桥和亭子有一段不算远的距离。我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瞪得眼睛都酸得要掉泪,仍然没成功看到师傅放开怀中的女子。
我以为是我眼花,可是那个青衣怀里的人却不曾消失。
那个纤纤的身影背对着我,只看到一捧青丝和一身白裙,埋在师傅怀里。青衣白影,契合得刺目。
那个怀抱,原来不是一直属于我的。
师傅在那里看着我,定定地。他的手还放在那个美人的肩上,手指似乎微动,最后放了下去。
我忍住调转离开的冲动,咬了咬唇还是滑动轮椅进亭子。
“不要过来。”在桥中央,我听到师傅开了口,声音淡淡。开口竟是阻止。
“师傅,半年多没见你,我不过想问问安而已,你也不给吗?”我惊异于自己还能笑得出来,笑得满腹委屈和苦涩,“才……半年而已。”
亭里亭外一阵沉默。
清凉的水珠被湖心的木风车带动,从亭檐吹落在桥栏边。我以前常在这自雨亭里练习他布下的任务兼打憩偷懒,竟然从也没去仔细闻过湖水的味道。今日才知,它是咸的,而且,微冷。
我盯着他们,往前推了几步。
“莫任性!”
一阵疾风伴着严厉的声音射过来,整个轮椅带着我整个人倒滑回去木桥始端。我在此,他在彼。隔着一段木桥,似乎隔着天地。
“好了,回去。稍晚,我去看看你。”约莫是看出我的神情有些异样,师傅软了声音道。
“我若不呢?”慢吞吞地说完,慢吞吞地推动轮椅到原先的位置。
我骨子里的执拗劲也上来了,心实在太堵了,堵得我不自觉地牵唇微笑。人生杂谈www.haiyawenxue.com“师傅,你知道我从不任性。只是今**若听话从这里走了,以后大约就是我想任性,也已经来不及。”
我固执看他,他蹙起眉。那怀里的人才动了动,那双薄唇便抿直,眼里的犹豫全化作漠然。“那好。你不走,我们走。”
“咯咯咯,才不。你要走自个去,我可不走。”他怀里的人懒懒地站直,手臂上一圈银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待转过头来,身姿玲珑,轻灵绝秀,端的美人模样。
美人攀着师傅的臂,柔若无骨地倚着。她上下打量我,掩唇轻笑,“果然……不良于行啊。不过不要紧,以后啊,有师姐和师傅一起照顾你呀。”
她说前一句的时候,我并没什么感觉。这么多年过去,我早不是当初那个会为人嘲笑的眼神而掩门避而不见的小姑娘了。可是她的后一句那言下之意却让我脸色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