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冷香榭里的烟,舒舒的。麒麟小炉,烧出紫檀香味。
小云揭开竹色帘子,一身裙纱,轻款步子,走到销金鸟笼旁。尖尖嘴角,逗着笼里的鹦鹉。
“姐姐!下雨了。”小云漫不经心的说。
榭楼外面。檐角边的水滴,滴到青石板上,犹如轻细的木鱼声响。
“姐姐!下雨了!”“姐姐!下雨了!”鹦鹉挑着嘴。仿学说话,学得很像。
小云伸跟手指,递进笼子,鹦鹉头上打一下,俏着声骂道:“你这死东西——”
鹦鹉吃这一记打。停住嘴,笼子里抖簌翅膀,细杆子上跳动几下。调转身,尾巴翘对着小云。
这时挽娘对着一面铜镜,细细梳头。一络青丝垂到地面。身前一张雪色络绿的妆台上,只剩下艳红的胭脂,没有动过。只差唇口,那一印。
小云走到挽娘身后,对着铜镜里的样子,做个鬼脸。低声说:“姐姐!这是孽缘——”
挽娘将调和的脂粉水,一摔地上。
大声惊呼。
“怎么会是孽缘?”
“啊?”
“孽缘吗?”
“小云,你听我说,我——”声子一哽,挽娘转过身。握住小云的手,苦苦哀怜的神情。
小榭幽冷。凄清佳人,香肌冷骨,小云和挽娘都是。他们是妖,不是人。
“可是,我们是妖啊!他是人,还是个方外之人。”小云冷清清的,告诉挽娘。
“我们是妖吗?”挽娘无法接受。立马抽回手,将梳顺的青丝,搓成一蓬。
挽娘白脂粉的脸上,眼泪流出浅浅沟槽。就差口上那一抹胭脂,然而都白费了。妆颓了。
“我们是妖!我们是妖!”笼子里的鹦鹉尖起嗓音,又叫出来,偏偏捡学这一句。尖锐刺耳。
“对。我们是妖!”挽娘破碎似的,将身子从斑竹椅上颓下去,摊到地面上。
“妖,是妖。是孽缘——”挽娘细声嘀咕,入到噩梦里面去了。
小云走进小冷香榭后院。一方青色池子边,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人,腿下纱衣,笋白娇嫩的胴体,渐渐没入水中。池子水面上,陡然浮出斗篷似的蛇头。
榭楼一壁,偏有起开的镂花格子小窗。外面湿冷的雨,经风吹成雾气,入了幽寒,直进小榭里面。
下雨了。凄冷,僻清。
隔一道水。小冷香榭对过面,半钟山上一座寺庙,响起清脆的钟声。
挽娘听过寺庙里,五百年的钟声。不为所动。只是前几天。前几天,寺庙新来一个年轻和尚,圆头白脸,身形端方,举止柔和抚玉,话声清脆啼雅。
见了他,就喜欢上他。挽娘竟是这样。
前几天,入庙许愿。挽娘化形,成个闺阁小姐,带着贴身丫鬟,也就是她的姐妹,小云,一起进了半钟山上,寒星寺。
挽娘对着高头菩萨,躬身下拜。小云提着细竹篮子,里面装着香烛纸钱,站在一旁。趁挽娘一躬身,伸手在她腰上轻戳一下,指向菩萨脚下,蒲团上一个敲打木鱼的和尚。
挽娘清见和尚,身子一缩,心思抖窍。整个人跟着秋天的云水,轻盈流淌一回。回过神来,似乎五百年前哪里见过,再过五百年,还想见着他。
蒲团上的和尚。只静静地敲着木鱼,一丝未乱。禅堂里。寂静幽深,只剩下木鱼声响,空空钵钵。等到挽娘许过心愿,和尚缓缓睁开眼,看着玉肌冷香的她们,眼神圆润清透,方塘一鉴待开。
寒星寺外。松林古苍清幽,晚风入林,雀子归巢了。
寺边青石小路,水墨浅色,单点白描,蜿蜒通向半钟山山巅去了。
和尚看见挽娘。苍清的脸色上,泛出点点桃花红印,身子娇婉动人,玉腻柔和。跟着重敲一下木鱼,语气柔和的说道:“相见是缘。红尘世事,一半桃红,一半菊清。”
挽娘接口说道:“一半桃红是我!一半菊清,可是你?”
和尚说:“一半桃红,非你非我。一半菊清,非我非你。如来菩提,如是而已!”
小云站在一旁,见两个人,一来一回,一半一半。抿住嘴笑着说:“你一半,他一半,正好凑成一对儿!”
挽娘动起身子,追打小云,禅堂里绕过好几圈,只是扑流萤一样追赶。
小云调皮,跑到和尚身前,踢开他的木鱼。躲到身后,一隐一闪,偏叫挽娘不好下手。
挽娘羞晕双颊。中间隔着和尚,几下里踩脚,着急不得了。和尚堵在中间,嘴角只管念经,手敲木鱼,禅定不动。挽娘看得准了,见小云空出间隙,身子刚立定。忙探过身,伸手跳过和尚头顶,去抓小云。
抓住袖子。小云一摔手,郑脱逃开。
“啊哟!”两声,同时喊出。
挽娘手打在和尚头顶,心上跌出一声惊叫。和尚头打得痛了,连声价叫出一声苦来。
和尚。也不管手下什么木鱼,嘴角边的经了。
和尚说:“好姑娘!打痛我了!”
挽娘噗哧一笑。嘴角荡开涟漪,挽动长袖,轻着碎碎的步子,出了禅堂。
小云后面跟着。一边向外面走,一边回过头来,对着和尚说:“好和尚!姑娘走了!”
一抹晚霞,一片秋水。天边斜阳,烧出红火。
挽娘和小云,腾回小冷香榭。
回来后,挽娘说:“我喜欢上今天那个和尚了。”
小云说:“喜欢就喜欢吧!反正姐姐是妖,和尚也是妖。”
挽娘私心处暗想:“都是妖,正好掐做一对!”
禅房外面。松林里簌簌雨声,几只嘶哑的乌鸦,已经对叫过很多回。
和尚静坐在禅房里。眼前一碗青灯,一张方桌,一床古青色被子。
思忆片刻。研开墨,铺开纸笔,和尚是懂丹青的。只见空灵飘下,轻逸流利,婉转勾描几下。画的是挽娘,一个冷艳风骨的女子。
小云从后院,穿过月亮门。一边笼扣青络色旗袍蝴蝶结子,一边走进小榭。走进来,只见挽娘瘫倒在地面上,身苗婉曲,哀怜痛苦的样子。
小云说:“咦!姐姐!地上不冷吗?”
挽娘说:“我?——不冷吧。”声音一沉。连着身子瑟抖几下,像一条瘫在地面上,痛苦蜕皮的白蛇。
小云说:“想和尚了吧!”
“想他,见他去啊!”
“怎么?不敢?”
“见!见!见!和尚!和尚!”
“嘻嘻——”小云自顾自地说着,笑了。扣完蝴蝶结子,又伸手摘下玉盆里,一朵海棠花。将花擎在手中,一时赶着榭廊上一只猫去追打。
正好追赶一圈。花打残了。小云见地上的挽娘,又坐回斑竹椅上,开始理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