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方子墨便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我两岁,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那年,他十六岁。
我四岁,学语,第一个词是“疯子墨”。
那年,他十八岁。
八岁那年,我大病一场,他丢下约他去看花灯的漂亮姑娘,在我床前守了一夜。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装病是一项绝杀技能。方子墨总是会永远的妥协、服软。
后来每每一有姑娘来约他元夜时赏月观灯,我就是很及时的病倒,只有这样,元夜才会只有我和他。
时间长了,方子墨也就看出了端倪。
他只是宠溺的笑笑,摸摸我的头,然后陪我出逛灯市,看月亮。
直到后来,我长大了。
我十四岁生辰,他给我煮了一碗长寿面,送了我一只梨花簪。
他摸我的头,温柔的笑:“我们家小白过了今夜子时,就长大了。”
我当时嘴里包着一大口面,眉眼弯弯的笑看着他,把“长大”这个词在心中细细咀嚼。
方子墨没有爹娘,我也没有。
小时候他抱着我坐在屋顶晒月亮,爱怜的捋顺我的发,愣愣盯着我,失神良久,说:“方子白,你是我妹妹。”
那是第一次,他完完整整的喊我的名字。
我十五岁的时候,方子墨二十九了。
他还未娶妻。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拥有一个嫂嫂。
可是方子墨长了一张好皮囊,即使奔三了,还是引来了无数女子的倾慕。
那是个女子为了男子会大胆追求的年代。导致了家里每天至少会来两个姑娘。
碰上方子墨不在,我就双手叉腰,怒目瞪着她们,恶狠狠的说:“方子墨已经有夫人了,你们不要再来了!”
姑娘掩唇而笑,娇俏道:“方子墨家中只有你一个女儿家,哪儿来的夫人?”
我笑,骄傲道:“我就是方子墨的夫人。”
姑娘们闻言,笑得更放肆,星星点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乐不可支直不起腰来。
我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们。
很久以后,她们终于笑够。
青衣女子说:“子白,你从小依赖你哥哥大家都知道。可你莫要胡说八道,以免坏了他的名声,让他难以做人。”
“我没有胡说八道,我十五岁了,可以嫁人了。我是要嫁给方子墨的人,你们都死心吧!”我正暗自得意时,却看见她们一个个哭笑不得的面面相觑,无可奈何摇摇头,便各自散去了。
方子墨是学堂的教书先生,我曾经当过他的学生,尊敬的称他夫子。
没几天便原形毕露,极野。他无奈,不再让我踏入学堂半步。
他抱着书回来,看到的就是姑娘们各自散去的场景,于是,眯着眼睛瞥了我一眼。
“你又赶人家了?”他问。
我摇头。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青衣女,那就是第一次约他同游被他丢下的那个姑娘。
“疯子墨。”
“怎么了?”
“我们成亲吧。”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茶杯落地,茶洒落一地。
“你……你说……什么?”
“我们成亲吧。”我说。
他意味深长的望着我的眸子。
“小白,休要胡闹”
我朝他吐舌,扮鬼脸嬉笑,然后跑来。
那是秋天,池塘里浮着红色的枫叶。
像我的心。
我和方子墨没有血缘关系,我和他,都知道。也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我不知道方子墨为什么不接受我。因为我叫方子白吗?还是,他每次深情款款看我时透过我看到的另一个人?
我宁愿是前者。
不过,似乎天不遂人愿。
我想,那人或许就是卿炊吧。
那群姑娘仍旧时常来,我不再说那些,只是请她们进家,那时候方子墨也会在家。
后来,姑娘不再多了,只有青衣女仍然如故,日日都来。
我想,方子墨已经找到意中人了。
她叫卿炊。青青垂柳。
方子墨倒也没有显现出多么的喜爱,仍是礼待。每日谈些诗词哲理。
我不常见到方子墨了,他们总是关在房中。
我不敢多想,可总是抑制不住。
那天,他唤我去他房中。
他说:“小白,我要与卿炊成亲。”
我愣了很久,看着他的容颜,那一刻,简直比三生三世还要漫长和煎熬。
“方子墨,后天元夜了。”
“恩。”
“我想和以前一样。”
他温润的笑,微微点头。
我想和从前一样,我们的元夜,只有你和我。只有方子墨和方子白。
两天后,方子墨拒了卿炊的邀约。
卿炊望着我笑:“子白如今已到了出嫁的年龄,却还和小时候一般依恋你哥哥,以后嫁为人妇了可怎么好?”
我咧嘴,笑得灿烂。
如果方子墨不爱我,那我爱谁都一样。
如果我不嫁方子墨,那我嫁谁都一样。
放眼望去,满目繁华,花饰各样的灯,圆满的月亮,盈盈。铺满了整个世界。我看着方子墨,刹那间,心变得柔软起来。
我们爬上屋顶,躺在上面。
我向他靠拢,问他:“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他侧过头来,柔柔的笑,轻声道:“我们今日,不谈别人。”
半个月后,他们成亲了。
他穿着大红喜袍,握着卿炊的手,准备拜堂,我没看。
那晚,家中灯火通明,一片喜庆。阑珊时,我拿着方子墨送我的梨花簪,离开了。
方子墨没有来找我。
一年、两年、三年……
他或许过得很幸福,有了孩子。
我一直都没有回去过,我不允许自己去想关于方子墨的点点滴滴。
五年后,我二十。
我也成亲了,和一个普通的商贾。
我还是觉得,每一个男人都不如方子墨生得好看,也不如他温润……
他待我很好,有时候,我会以为,他就是方子墨。
方子墨来了。
白发早生。一脸的憔悴,目光苍凉,望不到底。
他启唇,似要说什么,却全部堵在嘴边,说不出来,只是呆在原地看着我。
我喊他:“哥哥。”
他怔忡片刻,勾起唇角悲凉一笑。
丈夫出门,看见他,又看看我,只是笑笑,便回房去了。
我曾告诉过他,我这一生只爱一个男人,他叫方子墨,大我十四岁,是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
他笑着点头,没说什么。
成亲那日,他执着我的手,说:“我爱你就像你爱方子墨一般。”
方子墨抱了我很久,然后,宠溺得摸摸我的头,和当年,并无两样。
“小白,我和卿炊要搬家去另一个地方。”
“小白,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你也不用来看我们。”
“小白,我很想你。”
“小白,你一定要永远幸福。”
“小白……”
十年没有人喊我小白了,可如今的我,叫做莫念。
那日他说了很多话,如今,我也记不清了。我知道方子墨今生不属于我。
况且,有一个人很爱很爱我,就像我爱着方子墨一样。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方子墨同我告别,我把梨花簪给他。
那年,我二十五,他三十九。
从此一别,再无相逢。
我永远不会告诉方子墨。我的名字,有他。
莫念。墨念。念墨。
〖[独白—方子墨]
我爱方子白。
可她是我妹妹,亲妹妹。
尽管她一直认为我是骗她的。
多年前,方家大乱,我们分散了。
曾经名声显赫的方家不复存在,只有我活了下来。
后来终于多方打听,寻回了方子白。
她四岁那年,才咿呀学语,喊我“疯子墨”。
曾有个姑娘约我元夜赏月,方子白病了。后来次数多了,我便发现她是装的,当时觉得可爱好笑,也就顺着她了。
她十四岁生辰,我送她梨花簪。很称她。
其实我一直到知道我爱方子白,挚爱。
她突然和我说,我们成亲吧。
我真的吓到了,于是说,休要胡闹。
她对我做鬼脸,笑着跑开。
我当她小孩子心性爱闹。可是自那以后,她便疏离我,总有其他女人来,她也不再拦了。
于是我和卿炊走的近,我想气气她。
可是她毫无反应,知道我说我要和卿炊成亲,她呆了很久,说到元夜。
她问我什么时候成亲,我不想回答。
抱着她,沐浴着月光在屋顶上睡了一夜。
方子白也喜欢我,我承认我是高兴的。
但半个月后我还是和卿炊成亲了。
我和方子白,终究是禁忌啊,这辈子是不可能走到一块儿的。即使她愿意,我也不可能让她和我在一起,受世人白眼。
得知她离开。我一个人在房里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把卿炊吓坏了。
她说,这是我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什么结果,都是我自找的。
我淡淡一笑,点头。
方子白,我很想你。
再相逢,是十年之后。
卿炊让我休了她,她说我爱着方子白,她等不了我的心回来。
成亲半年,我们便分道扬镳。
用九年半的时间,找小白。
我想告诉她,我不在乎世俗的一切了,我们俩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没有人认识我们,我可爱肆无忌惮的接受她的爱。
九年半,我找到她,她叫莫念。
九年,我寻人,认识方子白吗。可如今的她,却叫莫念。
我竟用了九年的光阴,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见到她的时候,我有千言万语,可看见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时,便都噎在了喉咙,咽不下,道不出。
我抱着她,说了很多。
我也忘了我说过什么,但我知道,那些话,是我们一别后再也不会相逢的证据。
方子白,谢谢你爱我。
对不起,我错过了你。
小白,谢谢你,谢谢如今的你过得很幸福。
后会无期,我爱你。〗
我的孩子出生了,叫做苏墨。
有一日,我坐在梨花树下。纯白的花瓣洋洋洒洒落下来,我伸手,接住。
墨儿捧着书卷蹦蹦跳跳跑过来,说:“娘亲娘亲,我念诗给你听好不好?”
我笑他的莽莽撞撞,点点头。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孩子稚嫩的朗朗书声萦绕盘旋在梨花的淡雅芬芳中。
刹那间,我潸然泪下,张开手,掌里的白梨,从指缝滑落。落在地上,不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