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戏烽年
5
沈携君发起了高烧,萧雨因此放弃了演出,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村里的大夫已经逃难去了,萧雨背起她,打算把她送到县城诊所医治。
高热的体温 使她的眼眶变得炙热,她将头紧紧埋在他背上,却发现他一向挺拔的背脊不知什么时候竟变得佝偻起来。灼热的泪水滑过她的脸颊,直烫进她的心里。
萧雨背着沈携君还没走出村子,就被一个送信人拦了下来。他手里的包裹写的是沈携君的名字,打开来,是一些进口的西药和一叠厚厚的钱,还夹着一封落款为黎安的信。
当萧雨气喘吁吁来到县城的诊所时,稀薄的月光投在冰冷的铁锁上,似一块寒冰冻结在心头。他扶着她坐在诊所门前的台阶上,打开水壶喂她吃下了药。谁料黎安送来的药药效奇佳,一夜 酣眠过后,沈携君的高热便退了。
后来,她仍旧为他打理皮影,每一张都保存得干干净净。他依旧跟着戏团 东奔西跑地演出,渐渐成了戏团 里的顶梁柱。为了减轻萧雨的压力,也为了打发闲散的时光,沈携君接了一个抄写信文的差事。
似乎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沈携君没有料到的是,从他们出逃的第一天起,便落入了另一个更加可怕的圈套中。
草棚里没有灯,有时萧雨夜里回来得太晚,她无聊时也会借着月光再抄一些。长此以往,沈携君的眼睛变得不太好了。
这一天秋风萧瑟,日光晴好,沈携君在草棚里煮着汤,冷不防便听到了一则消息。
戏团 到县城去给一位营长家的亲戚演出,不料营长早已中了敌军的埋伏,演出当日有家丁纵火,烧毁了整个房子。灯影戏团 跟着遭了殃,所有前去演出的人全部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来告诉她这个毁天灭地的消息的,不是戏团 里的同事,而是黎安。他开着一辆昂贵的汽车,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礼帽,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全非当时模样。
沈携君是被黎安强行抱上车的,她在尚不能接受爱人已亡的噩耗时,叉听见了一个残忍无情的陰谋。
早在沈携君和萧雨私奔出逃的第一天上午,程家就已经经收到了消息。恰好那天是大少爷程远雷休假探亲的日子,他半路拦截了消息,下令严查渡口铁路,同时又派副将黎安去山上拦守,他们终究没有逃出那座眼线遍布的城市。
可黎安得到的命令不是将二人捆绑回府,而是护送北上。程远雷对程家隐瞒了沈携君的行踪,直至将她带到了奉天。程远雷年纪轻轻便远离家乡,在北方战场上做了参谋长,娶的又是陈司令家的千金,几乎是奉天城里最耀眼的青年才俊。可他心里一直悄悄守着一个梦,一个做了二十年却不为人知的梦,直到去年妻子去世,今年沈小姐逃婚,他才想将这梦变为现实。
若要对她用强,他何苦等到今日才下手?不过是要一切按照他的计划发展,使自己心安理得地得到她。
6
黎安把沈携君带到程远雷面前时,沈携君凝视着这张颇为陌生的脸,剑眉星目,一表人才,端的一副好皮囊。
程远雷用徽凉的指尖划过她满是泪痕的脸,沉声道:“携君,嫁给我。”
沈携君尚未从一场毁天灭地的悲伤中醒来,她怔怔地哭着,叉痴痴地笑着,脑中心里萦萦绕绕的都是那一身灰衣的他。萧雨一会儿摊开手掌,放飞几只微芒点点的萤火虫:一会儿在白色幕布后翻箱倒柜,找出合适的皮影:一会儿他含情脉脉地望着她,许下三生三世永不背弃的誓言;一会儿他叉将她抱在怀里紧紧护着,自己挨着一群人的拳打脚踢他的身影明明那么近,却好像忽然远了,连同他衣裳的颜色,也跟着浅淡模糊了起来
沈携君声声唤着:“萧雨,萧雨,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了?”
当她从一场急堕深渊的噩梦中挣扎着苏醒时,衣裳已经汗湿了一层叉一层。她望着一团 团 白色的光影,头痛欲裂。紧随而来的是程远雷的呼喊声,残忍地让她忆起了鲜血淋漓的曾经,那些她拼了命都想要忘却的事。
长久的眼疾,加上突如其来的重击,沈携君的视力骤然下降,她只能看见一团 朦胧的影子,虚幻得像是一个梦。她想,这样也好,这个世界战火不断,肮脏可怖,看不清楚反而是一件幸事。
这年隆冬,沈携君早产,生下了一个孩子。从此,她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他父亲没有做到的事,还要他去完成。她给他取名萧萧,给他讲一个叉一个皮影戏的故事。
沈家酒厂倒闭,沈父沈母双双死于日本人的刺刀下。这则消息传到参谋长府里时,恰就被生如浮萍的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跪倒在家乡的方向,江 南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有荷塘碧叶,蛙声十里,有生她养她的父母,有爱她宠 她的萧雨。倘若时光回到从前,她会选择忍气吞声地嫁给程远风,也会在沈家承欢膝下,父亲的酒厂不会倒闭,母亲会长命安康,她最爱的萧雨,会在苏州城声名鹊起,成为灯影戏大家
想着想着,她便笑了。
沈携君把自己闷在程远雷府上的一个房间里,再不曾迈出去一步。一次程远雷喝醉了,摸着黑就摸进了她的房里,她刚烈得像一个战士,拿起剪刀直逼自己喉咙。他颤抖着手夺过了剪刀,却再也忘不了她直愣愣的眼神里漫起的那一汩强可蔽日的波涛。
日子在长久的思念中变得分外悠长,沈携君的世界终于彻底黑了下来,她戍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瞎子。
程远雷牺牲了。消息传来时,沈携君一边和萧萧说着话,一边摸索着修剪一张皮影,冷不防剪破了手指,流了几滴她看不见的血。
随着程司长病故,程家大少爷牺牲,世人开始上演最熟稔的戏码——落井下石。风光了半个世纪的程家,辉煌不再。小少爷程远风风流 不改,吃喝嫖赌几乎败光了所有家财,使程家背上了巨额债款。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悠悠道。
发布时间:2020-05-21 关注: 来源:七果小故事